东方月细细地替阿墨包扎好右臂,轻声问:“疼吗?”
“不疼了。”
“是取爷爷遗物的时候伤的吧?”
“不是,是救小夕时伤的,月儿姐莫往心里去。”阿墨道:“而且,其实盗出东方将军骨灰的人不是我。”
“啊?那是哪位恩人?”
“是霜儿盗出来给我的。”
“霜儿?!”东方月怔住,眼眶红了。
过了好一会,东方月才轻叹道:“霜儿这么好的姑娘,你和她到底是怎么了?这份恩情,我又该如何还?”
阿墨本想说,贺兰霜盗取骨灰事出有因,但还是咽了回去。
东方月思索片刻,谨慎问道:“墨儿,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我住贺兰居闹出的误会,霜儿才和你分手?”
“不是,月儿姐莫要多心,真的与你无关。”
“那……我还有个问题想问,答与不答全凭你。若是不便,你就不答。”
“你问。”
“霜儿戴着面纱,是不是因为……”东方月用手在脸上稍稍比划了一下。
阿墨有些犹豫,但还是点头道:“她脸上受过伤。月儿姐就当我没说过,她很在意这个,我也是成婚之夜才……才知道。”
“那么,是不是因为这个,你后来后悔了,才与她分的手?”
“不是,月儿姐,绝对不是!”阿墨急道,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东方月见阿墨欲言又止,便说:“没事,我只是问问。墨儿,爷爷的骨灰取回来了,我想为爷爷做一场法事,聊表心意。”
阿墨道:“好的,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不用,我需三、四日时光,你一人自便就好。”
第二日,东方月去往阳关制备经幡香烛,鲜花蔬果,回来简单铺设了一个安灵道场;几日后,按着仪轨礼佛拜忏,追荐东方卫英灵。
阿墨看着东方月独自黯然忙碌,心中苦楚,仿佛自己是个罪人。
法事最后一日,东方月为东方卫诵经超度,不休不眠。
东方月演诵《法华经》、《地藏经》,空灵、低沉,梵音在阿墨耳边回荡,超脱尘世,仿佛远山的呼唤,阿墨不觉上前,跪在东方月身旁。
东方月所念经文,阿墨自然不识得,但曾在闲暇之时,跟东方月习得一些小咒。此刻梵音声声,阿墨忆起东方卫,忆起车合烈,追思母亲,悲痛欲绝,肝肠寸断,不由学着东方月盘腿而坐,双唇微动,一遍又一遍地轻声诵念《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求诸佛哀愍,救拔恩亲脱免恶道,往生无忧国土。
“
namoamitābhāya,tathāgatāya。
tadyathā,
am?tod-bhave。
am?ta-siddha?bhave,
am?ta-vikrānte,
……
”
阿墨自幼随车合烈学习伏猎之道,日日谙习箭术,本就深得形神守一、至心一处之法,如今屏息静气,至虔至诚,咒文念罢一百零八遍后,渐至无我,只觉得身子轻若纤鸿,离开蒲座飞升而起。
阿墨心下讶异,睁眼看时,却明明白白看见自己依旧盘坐在东方月身旁,两人一道,正专心持咒。
“好生奇怪,我到底是在念咒,还是在旁观自己念咒?”阿墨大惑,心中却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喜乐之感。
此时,耳畔咒声绵绵密密,平和而有力,似飞瀑倒流,将阿墨的心识从佛堂托起,飘飘忽忽,穿过屋顶,鸟瞰小院、绿洲,乃至大漠、山峦……置身云端,祁连山脉、天山山脉,横亘在眼底,向东眺望,阿墨看到大地的尽头和一望无际的深海。
“莫非……这是月儿姐所说的南阎浮提?”
继续飞升,是厚厚一层光怪陆离、炫目缤纷的所在。阿墨不知是云、是水,还是琉璃、坚冰,也不知漂升了多久,只知透出一霎,四周一片黑寂,一座大山,承接水天,下方层层叠叠,上方高不见顶,日月星辰,只在山腰分列盘旋。
“这,这就是月儿姐说过的须弥山吧?”
阿墨心神激荡,已经无法呼吸。
穿过须弥山第一层,阿墨看到了坚手天众;又穿过第二层,看到了持鬘天众;然后是第三层、第四层……直到日月皆在脚下,再到须弥山顶渐渐渺小。东方月曾向自己描绘过佛家的广大宇宙,但阿墨已全然不知身处何方,心识飘飘摇摇,渐入虚空。
此时,四界法音袅袅,阿墨抬头再看,但见虚空之上诸佛海会,四周环绕着无边天众,却没有一丝拥挤。西方有一莲台,一佛结跏趺坐于其上,面容丰腴,宝相庄严,头顶螺髻,双耳垂肩,肤色金黄,顶放光明,正为诸天人、神佛说法。
“佛陀……”阿墨脱口而出!
那正是梦中见过数次的佛陀!阿墨奔至佛前,稽首悲泣。
“墨儿,你来了。”佛陀舒金色手臂,轻抚阿墨头顶。
“佛陀,我怎么会在这儿?”
“心念一起,震动十方。你竭诚诵经,超度母亲和心中的两位恩师,至孝之心感动十方诸佛。是你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的。”
阿墨再问:“佛陀,我曾在梦境中数次仰您尊容,听您说法,如今您就在眼前,我感觉如此熟悉,我曾经是您的弟子吗?”
“那是你我前世之缘,你曾经是我弟子,名唤‘穆夏哈尔’,人们常唤你阿穆。”佛陀起身,执阿墨手道:“跟我来吧。”
阿墨抬头,身已不在虚空,却在一个燕语莺啼之地,泥土松软,流水潺潺,四周草木郁郁葱葱,妙花绽开,香气芬馥。
阿墨环顾四周,欢喜踊跃,正陶醉间,突然心生大骇,叩首请罪道:“佛陀,墨儿有罪,扰了您的法会……”
“不相扰,此分身尔,勿忧。”佛陀扶起阿墨,善目慈颜。
阿墨缓缓前行,穿梭在鸟语花香之中,全然没了忧愁,禁不住问:“佛陀,这是何处?是西方极乐世界吗?”
佛陀笑而不答。
阿墨蹲下,捧起一汪溪水,贪恋道:“亦或,只是梦境?”
“世间一切法,皆梦幻泡影,是梦非梦,不必执着。”
“佛陀,既是泡影,为何母亲、师父、东方将军都真真走了?若是梦幻,为何痛苦如此真切?”
佛陀依旧不答,却反问“墨儿,你可知当初正是因为有感于众生皆苦,我才离家求道?”
“可是佛陀,您成了觉者之后,便没了痛苦,是吗?”
佛陀笑道:“驻世之时,开悟之后,我也曾为释迦族灭悲伤,也曾为末法乱世留下眼泪,何来没有痛苦之说?”
阿墨凄然道:“佛陀,连您都曾有悲痛,那像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如何得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