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对于阿柴而言,责难才刚刚开始——昭文彦正赶往大营前来问训,沙罗多又传令要他回务涂谷问话。
阿柴只能先在营内等候昭文彦。
抵营之日,阿柴跪在帐前。
昭文彦既到,阿柴伏拜在地,高声道:“恭迎骨都侯!末将柴里木戴罪在身,不敢远迎,在此跪候多时,只待骨都侯发落处置。”
阿柴直起身时,面如止水,无一丝惧色。昭文彦仔细端详了一番,扬起手中右贤王的手谕,转过身,面对帐前将士宣道:
“顺受天命,右庭贤王制曰:
车师夺玉将军柴里木及其部将士,不遵上令,擅自行兵,轻率伐汉,以致师劳兵疲,败于平西,理应严惩。念及忠勇奋发,锐意进取,敢以车师之萤萤微光叩大汉之皓皓明月,其心可悯,其志可嘉,其勇足以颂扬,为诸藩属将士之典范!
本王宽仁为怀,特赦抗令轻出之罪,伤亡之士,皆有嘉赏,其功不减,其名长存。”
昭文彦为右贤王起草的这份旨意,极其圆猾!不管褒贬,所指对象皆是阿柴所部全体将士,并非只对阿柴。即便传扬出去,他人也无可指摘,毕竟将士们英勇奋战是事实,表彰奖赏,没有毛病。
而阿柴的罪过,揉在整支军队里,便显得小了许多。
宣读毕,帐外将士皆感恩涕零,呼嚎称赞。唯独阿柴仍长跪不起:
“右贤王恩泽庇世,罪将感激涕零!然柴里木罪不可恕,不敢接此手谕!”
昭文彦板着脸道:“柴里木将军,贤王这份恩泽,是给你部下全体将士的,不是只给你一人!你多大脸面,胆敢不接?”
阿柴一惊,忙接过手谕叩首谢恩。
昭文彦大声道:“你将这手谕高悬帐内地图之上,让入帐之人均可看见。”随后转身,自入阿柴大帐,坐在主案后。阿柴进去,只能侧立在旁。
立了片刻,昭文彦正襟危坐,也不发话。
阿柴使眼色退了左右。最后一名侍者刚刚出账,昭文彦一拍桌案,指着阿柴大骂:“柴里木!叫你勿要轻动,你好大胆子,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你是翅膀硬了,还是活腻了!?”
虽说帐内无人,但昭文彦声量之大,帐外十步以内之人,皆可听得一清二楚。
阿柴不多言语,只跪下道:“阿柴知错,但悔之晚矣。请侯爷处置!”
“说,你错哪儿了?”
“第一,末将请示侯爷却抗令自为,请摩多王子千里相助却不听劝。其实脑子里早有主意,顺我之言悦纳之,逆耳之言罔顾之!如此安能不败?”
“第二,操之过急,立功心切,以至于轻信他人,被奸匠所骗!”
“第三,战场之势,风云翻涌,瞬息万变!我未作预案,遭遇状况,军心自乱。”
“第四,我自认初生牛犊不怕虎,盲目轻敌,犯了兵家大忌!交手方知,牛犊终究是牛犊,而虎就是虎!初生牛犊不怕虎,是无知愚蠢,而非热血勇猛!”
“第五,身为主将,手下七百余名弟兄魂断他乡,无论胜败,这本身便是主将的错,无可推脱!”
“请侯爷治罪!”阿柴最后求道。
五条罪状,有理有据,昭文彦心中不禁暗暗称赞:“这个柴里木虽然年轻,却会战后复盘,实是可造之才!”
“柴将军,若时光倒流,你回到战前,你打算怎么做?”
“启禀侯爷,时光不可倒流。我只知道,下一战前,我绝不再重蹈此败之覆辙!”
昭文彦死死盯视阿柴许久,双目之中寒意逼人。半晌,才对阿柴道:“柴将军,你可知为了保你,右庭之内,贤王和我顶撞了多少匈奴将领?”
阿柴涕零下拜:“多谢贤王、侯爷恩德!”
昭文彦压低声音道:“柴将军,你是焉耆人,匈奴将领对你们这样的藩属军官有多傲慢,你是知道的。你的才华,比他们强上百倍,今后小心行事,莫再自露把柄!否则我也保你不得!”
阿柴称是。昭文彦扶起他来,轻声耳语:“今后,凡事切勿轻动,与我多商量。”
“记住,我也不是匈奴人……”昭文彦最后低声道。
阿柴豁然醒悟,连声谢道:“侯爷,柴里木愚钝!今日懂了!今后柴里木就是侯爷的人!”
“好了,我要走了。”昭文彦微笑着正了正衣冠,故意提高声量道:
“柴里木,你刚愎自用,丧师辱国,本应严惩。贤王念你忠勇,从轻发落,停饷一季,降职一级,罚没军马五百,领一千兵,所缺兵士,自寻兵源补充;至于伤亡将士,贤王令我厚恤家眷。你速提名册,本侯按册拨足抚恤,寄送沙罗汗王,再报奏贤王。”
阿柴谢恩,起身后,对昭文彦说:“侯爷,沙罗汗王召我回都问责,我也须即刻动身,不如让我送您至伊吾卢,反正顺路。”
昭文彦想了想道:“那便同行。那这伤亡将士名册……?”
“我这就让各部兵长提来。抚恤的钱银,无需侯爷来寄,我亲自押送到务涂谷便是。”
“也好。阵亡的几乎都是车师士兵,贤王的抚恤,我本想寄送沙罗汗王,由他安排,散给各家眷属。你若去务涂谷,那便由你安排,你是主将,责无旁贷!”
军中新败,阿柴不敢铺张,只请昭文彦吃了简餐,当夜挑了十名精干兵士,护送启程。一路鞍前马后,殷勤逢迎,倒也熟稔不少。到得伊吾卢,点了抚恤银两,继续押车上路。
沿着丝绸北路,赶到务涂谷附近,阿柴下令休整。直等到夜黑,才卡着关城门的点儿进了城。也不去皇宫,直奔骁骑大营而去。
到得骁骑大营门口,阿柴本欲卖个熟脸进入,却被卫兵死死拦住,心中不胜唏嘘,只能请卫兵通报,求见掌军巴洛迦。
不久,巴洛迦出来。阿柴行礼道:“末将柴里木见过巴老将军,啊不,巴掌军!”
“呵呵,阿柴,一年不见,怎的生分了?”
见巴洛迦仍按旧时称呼自己,阿柴便也按旧时自称:“哪有,阿柴一直思念巴老将军!”
巴洛迦反而面露惭色道:“阿柴,老身已不是血卫,若非汗王特准,本也无资格再住骁骑大营,更不好意思请卫兵通融放行;如今天晚,酒楼茶肆多已歇业,只能在此与你叙话了。”
“哪里哪里!”阿柴感慨道:“老将军是不忍车叔叔家眷颠沛,让出掌军府。如此大义,阿柴敬佩万分!”
想到巴洛迦此举让小丫也少了流离之苦,阿柴深深鞠了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