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在数名精干护卫的悄然护送下,驶回了寂静的尼山书院,直接停在了最为僻静的一处客院门前。
车帘掀开,两名作仆妇打扮、实则身手不凡的女镖师,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裹在厚重斗篷里的身影走了下来。
那身影极其消瘦,几乎无法独立行走,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斗篷里,瑟瑟发抖,仿佛一片随时会凋零的枯叶。
得到消息早已焦灼等待在院中的祝英齐,几乎是瞬间就冲了过来。
当他看到那被搀扶下的、即便裹得严实也能感受到其脆弱不堪的身影时,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良玉……”他声音嘶哑颤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又怕惊扰了她。
听到这熟悉而刻骨铭心的声音,斗篷下的身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将头埋得更低,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充满了无尽羞愧与绝望的呜咽。
她甚至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一眼。
祝英齐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痛楚与愤怒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强忍着,示意女镖师将人扶进屋内。
屋内灯烛明亮了些许。
当斗篷被轻轻取下,露出黄良玉的真容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比之前更加憔悴不堪,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呆滞,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只剩下一个饱受摧残的空壳。
她的脖颈、手腕处露出新的淤青和伤痕,显然在“暗香阁”又经历了非人的折磨。
祝英齐看着这样的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他想象过她受苦,却没想到竟是这般地狱景象!
“良玉……是我……英齐啊……”
他声音哽咽,几乎泣不成声。
黄良玉却只是死死低着头,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浸湿了破旧的衣襟。
她用力摇着头,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别看我……求你……别看我……我不配……我不配……”
巨大的羞愧和自惭形秽将她彻底淹没,她觉得自己肮脏无比,根本不配再出现在皎皎如明月般的祝英齐面前。
天光微亮时,祝英齐强压着滔天的悲愤,来到了山长陈子俊的书房。
他面色铁青,眼窝深陷,但神情却异常冷静。
他没有隐瞒黄良玉的身份和大致遭遇,以及秦京生在其中扮演的卑劣角色。
但他强调,此事关乎上虞祝家与黄家两家清誉,亦关乎尼山书院百年声誉,恳请山长暗中处理,切勿声张。
陈子俊听完,亦是震惊不已,唏嘘叹息。
他深知此事一旦传开,后果不堪设想。
于公于私,他都必须将影响降到最低。
他当即唤来心腹,下达命令:学子秦京生,行为不端,触犯书院多条规诫,即刻逐出书院,永不录用。
对外只称其因品行不佳被斥退,严禁议论具体情由。
很快,依旧被捆得像粽子一样、塞着嘴的秦京生,被两名山长的亲信仆役从柴房里拖了出来。
如同扔垃圾一般,直接丢出了书院大门,甚至没有给他任何申辩或收拾细软的机会。
然而,秦京生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他被丢出书院不久,几名蒙面人便如同鬼魅般出现,将其套上麻袋,拖至远处一片荒芜的林地深处。
麻袋被解开,秦京生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面色冰寒如霜的祝英齐,以及他身后那几个眼神凶悍的家仆。
“祝……祝公子……饶命……饶命啊……”
他吓得屁滚尿流,磕头如捣蒜。
祝英齐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蚀骨的恨意。
他想起良玉那破碎的模样,想起她所受的非人折磨,所有的理智和教养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饶你?”祝英齐的声音冷得如同地狱寒风。
“你毁了她一生!岂能饶你?”
他猛地一挥手。
身后家仆一拥而上,死死按住拼命挣扎嚎叫的秦京生。
祝英齐亲自上前,手中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刃。
他的动作快、准、狠,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凄厉至极、不似人声的惨嚎划破黎明的寂静,随即又迅速微弱下去,只剩下痛苦的嗬嗬声。
祝英齐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不断抽搐、再也不能人道的秦京生,眼中没有任何波动,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有填不满的空洞与悲凉。
他扔下短刃,对家仆冷冷道:“处理干净,别让他死了。让他活着,尝尝什么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说罢,他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当祝英台从兄长口中得知,造成良玉姐姐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
竟然就是那个在书院中巧言令色、四处逢迎的秦京生时,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随即,无边的愤怒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内爆发!
她想起秦京生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想起自己竟还与他说过话,想起良玉姐姐因为他而遭受的炼狱般的苦难……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而不自知。
“畜生!禽兽!我要杀了他!!”
她第一次生出如此强烈而直接的杀意,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剥皮抽筋!
与她之前那点“协助逃婚”的愧疚相比,秦京生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罪该万死!
然而,当她看到被悄然安置回玉兰院中、彻底封闭了内心、谁也不见、整日如同木头人般呆坐的良玉姐姐时,那冲天的怒火又化为了无力的悲凉和更深的自责。
即便将秦京生碎尸万段,又能换回原来那个温柔怯懦却鲜活的良玉姐姐吗?不能了。一切都毁了。
而玉兰的院落,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压抑。
当她再次看到黄良玉被送回来,而且是这般破碎不堪的模样,玉兰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她看着这个曾经,名正言顺占据着祝英齐,未婚妻名分的女子。
看着她所承受的惊天苦难,心中那点小女儿的羡慕和醋意,早已被巨大的同情和怜悯所取代。
甚至生出一丝莫名的愧疚——
仿佛自己那点隐秘的心思,亵渎了对方所遭受的苦难。
她尽力吩咐下人小心伺候,用最好的伤药,备最细致的饮食。
但黄良玉拒绝一切交流,只是终日对着窗外枯坐,眼神空洞,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已失去了感知。
她活在了自己绝望而羞愧的世界里,用沉默筑起了最高的心墙,将所有人,包括痛悔不已的祝英齐,都彻底隔绝在外。
祝英齐每日都会在院外徘徊,却一次也未能踏入房门。
他带来的珍贵药材和用品,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
黄良玉拒绝他的一切,仿佛在用这种决绝的方式惩罚自己,也惩罚着他。
祝英台也来看过几次,每次都是红着眼眶离开。
良玉姐姐的沉默,比任何责备都更让她痛苦。
尼山书院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秦京生如同微不足道的尘埃,被悄然拂去,再无人在意。
破碎的心、难以愈合的伤痕、无声的谴责,以及深埋的、更加复杂难言的情感,在这千年学府的飞檐翘角下,默默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