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紧闭,沉重的门栓落下,隔绝了内外。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平日里叽叽喳喳的麻雀似乎都嗅到了不祥的气息,躲得无影无踪,几株早开的海棠花在初春的风里寂寞地摇曳,花瓣零落,铺了一地,无人打扫。
甄嬛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窗纸被糊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条细细的缝隙透进些许微弱的光线,勉强照亮她面前那张空无一物的紫檀木书案。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半旧的素色常服,乌黑的长发松松地绾了个简单的髻,斜插着一支素银簪子,再无半点珠翠。
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此刻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那双总是灵动慧黠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如同蒙尘的明珠,失神地望着窗棂上那一道微弱的光线,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了躯壳。
禁足。
这两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死死地套在她的脖子上,勒得她几乎窒息。
她不明白,明明是她冒险带回了刘畚这个人证,明明是她揭开了华妃的阴谋,可等来的不是嘉奖,反而是冰冷的禁足令,皇上将她囚禁在这方寸之地,如同囚禁一只待宰的羔羊……
虽然刘畚得了时疫!虽然皇上也被他感染了!可她事先又不知道刘畚有问题!不知者无罪!皇上怎么能罚她呢?!
明明他们也曾琴瑟和鸣!明明昨日之前他们还郎情妾意!可就因为莞莞的无心之失,四郎就要责罚莞莞吗?
那他们那些过去的情爱与时光究竟算什么!!
“小主……”流朱端着一盏热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着甄嬛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得眼圈都红了。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书案上,“您喝口热茶吧,从昨儿到现在,您水米都没怎么进……”
甄嬛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条光线。
直到流朱又唤了一声,她才像是被惊醒般,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流朱脸上,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流朱……外面……可有消息?”
流朱咬了咬下唇,脸上露出愤懑又无奈的神色:“小主,咱们宫门锁着,连只鸟都飞不进来。”
“外面的侍卫日夜轮班,不停的守着,凶神恶煞的,什么都不肯说。浣碧姐姐想塞银子打听点消息,都被他挡回来了,说……说奉的是皇后的严旨,谁敢通传消息,立时打死!”
皇后……甄嬛的心猛地一沉。
华妃在养心殿侍疾,皇后又在这时对她落井下石……
她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挣扎,捆缚得越紧,孤立无援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紧闭的殿门外。
接着,一个太监特有的尖细又带着一丝惶恐的声音,压得极低,透过门缝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
“西六所……抬出去两个……直殿监那边……又倒了三个粗使的……北五所那边……听说……听说也……”
那声音虽低,却如同惊雷,在寂静的碎玉轩内炸开!
西六所……直殿监……北五所……抬出去……倒了……
时疫!是时疫在蔓延!在疯狂地收割人命!就在这宫墙之内!
甄嬛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让她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死死攥住了裙裾,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时疫如此凶猛……皇上还好吗……她最后又能得的了好吗……
“皇上……”一声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逸了出来。
甄嬛猛地抬手捂住了嘴,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冰冷的手背上,洇湿了素色的衣袖。
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压抑的哭泣声在死寂的殿内低低回旋。
流朱看着自家小主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却又束手无策,只能跟着默默垂泪。
不知过了多久,甄嬛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无声的抽噎。
她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紧闭的宫门,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此刻却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焰。
不能坐以待毙!绝对不行!她必须自救!
不!她不能坐以待毙!
甄嬛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光芒。
她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冲到书案前,一把扯过一张素笺,抓起狼毫笔,墨汁甚至溅到了她素白的衣袖上。
“温家兄长亲启……”她颤抖着手,落笔却异常用力,几乎要划破纸张,“宫中时疫汹汹,眉姐姐身子每况愈下,危在旦夕!”
“……”
“时疫肆虐,宫人殒命之声不绝于耳,求兄长务必倾尽全力,速速研制出解疫良方……甄嬛泣血拜上!”
写完最后一个字,甄嬛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手指一松,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书案上,滚了几圈,留下几道凌乱的墨痕。
她看着信纸上那带着泪痕和仓惶的字迹,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吹干,折好,塞进一个普通的素白信封里,用火漆仔细封好口。
然后,她褪下腕上一只成色极好、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让流朱用来打点。
“流朱,”甄嬛将信和镯子一起递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想办法,务必……务必要将这封信,送到实初哥哥手中!”
她的眼神死死盯着流朱,里面是孤注一掷的火焰,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了!只有温实初尽快研发出时疫方子,救下皇帝,她才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流朱接过信和镯子,只觉得那小小的信封和冰凉的镯子重逾千斤。
她用力地点点头,将信和镯子紧紧捂在怀里,眼神坚毅:“小主放心!奴婢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把信送到温公子手里!”
说完,她转身离开,消失在碎玉轩重重叠叠的宫殿里……
甄嬛站在原地,听着流朱远去的细微声响,目光再次投向那紧闭的宫门。
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属于这个疫病笼罩下的紫禁城的压抑声响,她只觉得浑身冰冷。
养心殿里,华妃守着病重的皇帝;景仁宫内,皇后运筹帷幄掌控大局;而她,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生死前途,全系于宫外那一纸渺茫的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