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的辽东,八月的风已经带着刀刃般的寒意。叶赫西城陷落后的第三日,天空阴沉得像一块铁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努尔哈赤的中军大帐前,临时搭起了一座高台。建州兵士们手持长矛,围成一个人圈,中间空出一片场地。各部首领、贝勒依次坐在前排,后面黑压压地站满了士兵和被迫来观看的叶赫部民。
布扬古被两个建州壮汉押了上来。他的战袍早已破烂不堪,露出里面道道伤痕,但这些皮肉之苦远不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的痛。他环视四周,看到那些低着头的叶赫部民,看到端坐在前的努尔哈赤,看到那些曾经与他盟誓如今却倒戈的部落首领。
“跪下!”押解他的士兵喝道,一脚踹在他的腿弯处。
布扬古一个踉跄,却硬生生挺住了没有跪倒。他抬起头,目光如刀,直刺向端坐在虎皮大椅上的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布扬古的声音嘶哑却洪亮,在整个场地中回荡,“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在哈达山下,我们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努尔哈赤面沉似水,手指轻轻敲击着椅臂:“记得又如何?”
“当时你如何立誓?”布扬古逼问,眼中喷着火,“你说,‘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努尔哈赤若背盟弃誓,他日必遭天谴,子孙不得善终!’这些话,你可还记得?”
场中一片寂静,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努尔哈赤缓缓站起身,走下座位,来到布扬古面前。两人对视,仿佛两只斗兽。
“布扬古,”努尔哈赤的声音冷得像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统一女真,结束各部纷争,这是天命所归。你叶赫部负隅顽抗,才是逆天而行!”
布扬古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悲凉:“好一个天命所归!你背信弃义,吞并哈达,灭辉发,破乌拉,如今又陷我叶赫!这就是你的天命?”
他猛地转头,面向围观的各部首领:“你们都看到了!今日他如何待我,来日便如何待你们!努尔哈赤的野心,岂是一个建州能够容纳的?”
一些首领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努尔哈赤冷哼一声:“死到临头,还要妖言惑众!”他挥手示意行刑队上前。
几个彪形大汉拿着绳索走向布扬古。
就在这时,布扬古突然暴起,一头撞开身边的守卫,冲向努尔哈赤。事发突然,护卫们反应不及,竟让他冲到了努尔哈赤面前三步之遥。
“保护大汗!”帐前一阵骚乱,数十把长矛立刻指向布扬古。
布扬古却停下脚步,并不继续前冲。他死死盯着努尔哈赤,眼中几乎滴出血来。
“努尔哈赤!我布扬今日虽死,但我的灵魂不灭!我诅咒你,诅咒你爱新觉罗氏!”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洪亮,仿佛不是他一个人在说话,而是千万个灵魂借他之口在呐喊。
天空不知何时聚集起乌云,雷声隐隐从远方传来。
“我诅咒你建州基业,必毁于妇人之手!你今日背盟,他日你的子孙必将因背信弃义而亡国!”
努尔哈赤脸色微变,但仍强自镇定:“将他拿下!”
士兵们一拥而上,将布扬古重新制住。但他依然奋力挣扎,继续高声诅咒。
“我以叶赫部先祖之灵立誓!纵使我叶赫那拉只剩一女,也必覆你爱新觉罗天下!”布扬古的声音如同地狱传来的号角,“你的王朝将因我叶赫女子的眼泪而崩塌!你的子孙将在我叶赫女子的手中断送!”
狂风骤起,卷起漫天沙尘。围观的人群中响起阵阵惊呼,有些人已经开始跪地祈祷。
努尔哈赤勃然大怒:“住口!你这将死之人,还敢胡言乱语!”
布扬古被按倒在地,却依然昂着头,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努尔哈赤,你记住今日!他日必有应验之时!我在九泉之下等着看你爱新觉罗的末日!”
行刑手将绳索套上布扬古的脖颈。就在这一刻,布扬古用尽最后力气,咬破舌尖,一口血水喷向努尔哈赤的方向。
“血!他用血咒!”围观人群中有人惊叫起来。女真人相信将死之人的血咒最为灵验,尤其是首领的血誓。
努尔哈赤下意识后退一步,脸色终于变了。
布扬古的声音已经因绳索收紧而变得嘶哑,却依然字字清晰:“我咒你...江山易主...社稷倾覆...皇室绝嗣...”
绳索越勒越紧,布扬古的面孔逐渐变成紫红色,但他的眼睛始终瞪着努尔哈赤,那目光中的恨意让久经沙场的建州大汗也不寒而栗。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雷声炸响,震得大地都在颤抖。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很快变成倾盆大雨。
在暴雨中,布扬古的身体最后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
但诡异的是,他的眼睛依然圆睁着,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还在无声地诅咒。
努尔哈赤站在雨中,脸色铁青。侍卫为他撑起伞,却被他一把推开。
“割下他的首级,悬于旗杆示众!”努尔哈赤命令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其余部分,喂狼!”
然而当刽子手举刀欲砍时,又一道闪电劈下,直接击中了不远处的旗杆,那面绣着建州标志的战旗瞬间燃起火焰,尽管大雨滂沱,却依然烧得噼啪作响。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连努尔哈赤也怔在原地。
“大汗...这...”刽子手犹豫地看向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沉默良久,终于挥了挥手:“罢了,全尸埋了。”
他转身走向大帐,脚步显得有些沉重。就在他要进入帐门时,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布扬古的尸身。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好对着他的方向。
努尔哈赤迅速转身进入帐中,那一刻,这位统一女真、战无不胜的大汗,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
帐外,暴雨如注,冲刷着地上的血迹,却冲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惧与不安。
许多年后,当大清国运衰落,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的后人——执掌朝政时,老宫人还会窃窃私语着那个可怕的诅咒。而布扬古喷出的那口血水,仿佛真的化作了一个永恒的咒语,笼罩在紫禁城上空,久久不散。
是夜,努尔哈赤罕见地失眠了。他在帐中踱步,耳边回荡着布扬古的诅咒。最后,他召来文书,口谕道:“传令下去,爱新觉罗子孙,永不选叶赫那拉氏为后。”
然而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些命运,越是逃避,越是会迎头撞上。
暴雨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辽东大地上的血迹被冲刷干净,但埋在泥土下的仇恨种子,却正在悄悄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