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里头,秋天干冷干冷的。养心殿里头可就大不一样了,地龙烧得暖烘烘,一股子极品奇楠沉香的味儿,又醇又厚,闻着就让人心里头踏实。可这会儿,坐在龙椅上的乾隆爷,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脸色比殿外头的天儿还沉。
老爷子没戴那沉甸甸的皇冠,就穿了身石青色的常服袍子,外头罩件黑貂皮坎肩,背着手,在那幅老大老大的地图前头来回溜达。那地图可不是一般货色,上面画着大清朝的整个家当,山川河流、城镇关卡,密密麻麻。
他看着地图,眼神深得跟潭水似的,半天不言语。旁边伺候的大太监李玉瞅着心里直打鼓,捧着杯参茶,弓着腰,小声劝道:“万岁爷,您都站了小半个时辰了,批折子也劳神,喝口热茶润润,歇歇龙体吧?”
乾隆爷像是没听见,目光还钉在地图上,手指头无意识地搓着个黑不溜秋、指甲盖大小的小碎片。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李玉:
“李玉啊,你说,这江山……它沉不沉?”
李玉心里一咯噔,这话可不好接,他赔着万分小心:“回万岁爷,这万里江山,在您手里头,那是铁桶一般,稳固着呢!就是……就是担子重,全靠您这真龙天子扛着,奴才们看着都心疼。”
乾隆爷哼了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怒:“铁桶?哼,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指不定有多少窟窿眼儿,等着漏风呢!” 他抬手,手指头点在地图上的几个地方,“你看这儿,黑龙江,龙兴之地,也是出猛将的地方……再看这儿,大小金川,当年打得有多难,死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银子……还有这儿,台湾,跨海过去才摁住……还有西边,西藏,廓尔喀,哪一处不是用人命和钱粮堆出来的太平?”
他每说一处,李玉的腰就弯下去一分,冷汗都快出来了:“是,是,万岁爷圣明!全赖皇上运筹帷幄,将士们用命,才保得四海升平!”
“用命?”乾隆爷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意味,“是啊,是用命。有的人把命用了,能换回来几年、几十年的安稳。可有的人……他的命,牵扯的东西,太多了……”
他这话说得云山雾罩,李玉听得懵懵懂懂,不敢接话,只能把腰弯得更低。
就在这时,殿角那片阴影的地方,像是水波纹晃了一下,一个穿着灰布袍子、看不清脸的人,鬼似的就悄没声息地出现在了金砖地上,离御案也就三丈远。
李玉吓了一大跳,差点喊出声,但立马死死忍住,把头埋得更低。他知道这是什么人——粘杆处的血滴子!皇上手里头最隐秘的刀,不是天大的事,绝不会这么现身。
乾隆爷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回,只是停下了踱步,淡淡地问了一句:“来了?”
那灰衣人噗通一下就跪地上了,额头碰着金砖,声音平平板板,一点人味儿都没有:“奴才在。”
“说。”乾隆爷就一个字。
灰衣人脑袋抵着地,开始汇报,声音还是那样死板:“回万岁爷。‘驴’已归位,西山那头最大的口子,暂时堵上了,先前乱窜的那些不干净的气儿,也消停了不少。”
乾隆爷搓着黑碎片的手指头几不可察地停了一下,语气没什么变化:“嗯,算是个消息。”
但那灰衣人话没停,接着往下说,内容却让旁边的李玉听得头皮发麻:“但是,据各处埋伏的暗桩回报,还有观星的结果……另外那‘九个影子’,最近不太安分,露头的次数多了,搅动的动静……也比以前大了。”
“九个影子?”李玉心里疯狂琢磨,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驴?影子?口子?气儿?他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本能觉得是极其可怕的事情。
乾隆爷猛地转过身,眼神跟刀子似的扫过那灰衣人,殿里的气氛一下子绷紧了!连那暖烘烘的地龙和好闻的沉香,都压不住那股子骤然冒出来的寒意。
“九个……”乾隆爷重复了一遍,声音冷得能掉冰渣,“都冒出来了?具体怎么说?”
灰衣人依旧头也不抬,像机器一样汇报:“回万岁爷,各地报上的怪事渐多,虽多是乡野传闻、无头公案,但蛛丝马迹指向西山深处。星象亦显紊乱,恐非吉兆。其活跃之势,远超预估。”
乾隆爷沉默了,眼神阴晴不定,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手指用力捏着那黑色碎片,指节都有些发白。
过了好半晌,他才重重吐出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听着!”
“嗻!”灰衣人浑身一凛。
“传朕的旨意给钦天监正!”乾隆爷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砸得地面响,“让他们把招子给朕放亮喽!天上的星星,云彩的走势,地龙翻身的苗头……但凡有一丁点不对劲,哪怕是他妈的老母鸡下了个双黄蛋觉得算异象,都给朕仔仔细细记下来,写成密折,直接送进来!敢漏掉一点,敢往外吐露半个字,朕摘了他的脑袋!”
“嗻!奴才明白!”灰衣人立刻应道。
“还有西山!”乾隆爷的声音更沉了,“明着的岗哨,暗地里的卡子,全都给朕加一倍!不,加两倍!告诉那边当差的,给朕瞪大眼睛瞅着!不管是人碰上的邪乎事,牲口莫名的惊了,还是他娘的打柴的说了个稀奇的梦,只要觉得不对劲,立刻记下,快马加鞭报进来!谁也不准私自插手,听见没有?!”
“嗻!奴才即刻去办!”灰衣人磕头领命。
“去吧。”乾隆爷挥挥手,似乎露出一丝疲惫。
那灰衣人又磕了个头,身子像鬼影一样向后滑,悄无声息地又融进了那片阴影里,不见了。
殿里又只剩下乾隆爷和李玉。
李玉吓得大气不敢出,心里翻江倒海:“驴归位?九影动?万岁爷这说的……难道是宫里老辈人偷偷传的那个……‘西山十戾’的吓人话本?难不成……难不成那不是瞎编的?”
乾隆爷慢慢走回龙椅坐下,手指揉着眉心,看着桌上那堆成山的奏折,忽然嗤笑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李玉听:
“都说天子至尊,富有四海。可谁知道,这龙椅底下,压着多少妖魔鬼怪?朕每天批这些请安折子、粮赋册子,看得眼花。可真正要命的东西,从来不在这些纸片上。”
他拿起那枚黑色碎片,举到眼前仔细看着,眼神深邃:
“海兰察……算是帮朕暂时堵上了最大的一个口子。可他流尽血汗,也才填平了十分之一。剩下的九股……更刁钻,更麻烦了啊。”
李玉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发颤:“万岁爷……您……您可得保重龙体啊!这些……这些邪祟之事……”
乾隆爷瞥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只是摆摆手:“行了,起来吧。朕也就是跟你说两句。出去之后,把嘴巴给朕缝严实了。”
“嗻!嗻!奴才万万不敢!”李玉连滚带爬地起来,后背都湿透了。
乾隆爷不再说话,只是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冷的黑色碎片。
养心殿里,奇楠香依旧袅袅,地龙依旧温暖,但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却悄然弥漫开来。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西洋自鸣钟滴答滴答的走时声,格外清晰。
乾隆爷闭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御案,那枚黑色碎片在他指间若隐若现。他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吓了侍立一旁的李玉一跳。
“李玉。”
“奴才在!”李玉赶紧躬身。
“你说,”乾隆爷眼皮都没抬,“朕这江山,打下来难,还是坐稳了难?”
李玉心里叫苦,这问题比刚才那个还吓人,他小心翼翼地道:“回万岁爷,打江山自然是千难万险,祖宗筚路蓝缕……可坐江山,要操心亿兆黎民,平衡朝野四方,更是……更是如履薄冰,奴才愚见,或许……或许更难些。”
“呵,你倒是会说话。”乾隆爷轻笑一声,听不出喜怒,“如履薄冰……说得不错。但这冰层之下,可不是冰冷的河水,而是能吞人的火海,是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李玉:“你以为朕每天就在这养心殿里看看折子,骂骂奴才,享享清福?错了!朕眼前摆着两盘棋!一盘在明处,就是这文武百官,天下州县,是个人都能看见。另一盘,在暗处!”
他伸手指了指殿角那片阴影:“刚才那人,就是朕在暗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朕的对手,不是朝堂上那些磕头虫,也不是边疆那几个跳梁小丑,而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搅得天下大乱、人心惶惶的鬼东西!”
李玉听得腿肚子发软,冷汗涔涔而下:“万岁爷……您……您是真龙天子,紫微星下界,自有百灵护佑……那些邪祟,定然不敢……”
“狗屁!”乾隆爷突然骂了一句,吓得李玉一哆嗦,“真龙天子?紫微星?那是糊弄傻子的!坐在这个位置上,才知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东西,根本不信你是什么真龙假龙!它们只认力量,只认气运!”
他拿起那枚黑色碎片,眼神变得幽深:“就比如这个……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李玉茫然地摇头:“奴才……奴才眼拙……”
“这是几年前,海兰察从西北一处极古老的战场上,拼了老命带回来的东西。”乾隆爷的声音低沉下去,“和它一起的,还有一尊小鼎,后来……碎了。就为了这点东西,折进去朕多少好儿郎?因为它关系重大!它和西山底下埋着的祸根,和那些所谓的‘戾气’,是同源的东西!”
李玉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他隐约知道海兰察大将军多年前一次秘密行动伤亡惨重,却不知是为了这么个不起眼的小碎片。
“海兰察……”乾隆爷叹了口气,语气复杂,“是员福将,也是员煞将。他命里就带着和这些东西纠缠的运数。他一死,身上最大的那股‘驴戾’算是被引回了西山,暂时安分了。可这就像是捅了个马蜂窝!另外九个被惊动了,藏得更深,闹得更欢了!”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那巨幅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西山的位置:“西山!看起来山清水秀,是个游玩的好去处。可底下呢?底下是前朝甚至更早时候就埋下的烂账!是无数冤魂戾气、天地浊气汇聚沉淀的地方!就像一个脓疮,平时不显,一旦发作,就能要了整个京师的命!”
李玉顺着皇帝的手指看去,只觉得那平日里熟悉的西山轮廓,此刻看起来竟有些狰狞。
“刚才朕派出去的人,就是要去盯紧这个脓疮!”乾隆爷冷笑道,“钦天监,是朕的眼睛,替朕看天。粘杆处,是朕的耳朵和鼻子,替朕闻地下的味儿。朕倒要看看,是哪些魑魅魍魉忍不住要跳出来!”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李玉:“李玉,你说,朕是不是个昏君?整天不琢磨正事,尽搞这些神神鬼鬼的?”
李玉扑通又跪下了,磕头如捣蒜:“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您是圣君明主!您操心的是社稷的根本,是暗处的隐患,这比明面上的事情更重要万分啊!奴才……奴才虽然听不懂,但知道万岁爷做的,定然是为了江山永固,百姓安宁!”
乾隆爷看着他磕头,半晌,语气缓了些:“起来吧。朕不是冲你发火。只是这些话,憋在心里久了,今日……也算是找个由头说出来。”
他走回龙椅坐下,显得有些疲惫:“你说得对,朕做的,是为了江山社稷。这盘暗棋,比明棋更凶险,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到时候,就不是丢城失地那么简单了,只怕是……人间炼狱。”
李玉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试探着问:“那……万岁爷,海兰察将军的灵位……”
“入了昭忠祠,享万世香火。”乾隆爷淡淡道,“这是他应得的荣光。明面上的赏赐,一样不会少他的后人。但暗地里的事,就此了结。他的使命,完成了。用他一条命,换来了宝贵的时间,让朕能腾出手,对付剩下的九个。”
他的话语冷静近乎冷酷,却又透着一种身处高位的无奈与决断。
“那……那剩下的……”李玉不敢再说下去。
乾隆爷眼神一寒,拿起朱笔,随手在一份奏折上划了个叉,语气森然:
“剩下的?哼,朕不管它们是狐是蛇,是猪是狗,还是什么别的鬼名堂!既然露了头,就别想再缩回去!朕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陪它们慢慢玩!这大清的江山,是朕的!这芸芸众生,是朕的子民!还轮不到这些藏头露尾的脏东西来觊觎!”
他啪地一声合上奏折,声音不大,却带着帝王的绝对威严:
“传膳吧。朕,有些饿了。”
李玉如蒙大赦,赶紧躬身:“嗻!奴才这就去!”
他倒退着走出养心殿,直到来到殿外冰冷的空气中,才敢长长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沉香缭绕的养心殿,只觉得那巍峨的宫殿,在暮色中仿佛一头沉默的巨兽,而殿中的皇帝,正独自驾驭着这头巨兽,驶向一片深不可测、凶险万分的迷雾深海。
殿内,乾隆皇帝独自用完简单的晚膳,再次踱步到舆图前。他手中的黑色碎片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九影……”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棋局,才刚刚开始。我们……慢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