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海兰察接旨——!”
太监那尖得能扎破耳膜的嗓门,像追魂索命的钩子,又一次精准地钩住了刚回京还没喘匀气的海兰察。
海兰察噗通一声跪在养心殿冰凉的金砖地上,铠甲缝里的西北黄沙还没抖落干净,身上的血痂还没掉利索呢。
太监扯着嗓子念:“…台湾逆匪林爽文,聚众倡乱,甚为猖獗…特命尔海兰察为参赞大臣,即日率军渡海平乱…钦此——!”
海兰察脑瓜子嗡地一下。甘肃那摊子烂事儿还没擦干净屁股,这又来个台湾?他感觉自己就是头拉磨的驴,刚卸下套,眼罩都没摘,又被套上另一盘更沉更重的磨,没完没了。
“奴才…领旨。”他干巴巴地磕头,声音里一点热气儿都没有。
赏赐?又是老一套。海兰察看都懒得看,直接对亲兵摆摆手:“老规矩,塞箱子底儿,别碍眼。”
离京前,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鬼使神差打马去了西山脚底下。没敢靠近那些看着就邪性的皇家园子,只远远站在个荒山包上望。
旁边的亲兵缩着脖子,小声嘀咕:“大人,这地方…听说不太平,闹…”
“闭嘴!”海兰察低声呵斥。他胸口那护身符猛地滚烫起来,额角旧疤也突突直跳,不是兴奋,是警惕,是排斥!这鬼地方,藏着大蹊跷!他调转马头,“走!赶紧走!”
一路南下,天儿越来越暖和,山清水秀,河网密布,跟西北的苍凉完全是两重天。
可海兰察心里头却暖和不起来。他像个裹在冰壳子里的人,跟外头这生机勃勃的世界隔着一层。
终于到了福建海边。
“额滴亲娘诶!”一个从没见过海的索伦兵张大嘴巴,看着那望不到边、哗哗作响的蓝汪汪海水,腿肚子直转筋,“这…这得多少水啊?比草原还大!”
另一个老兵脸都白了,指着那些随着波浪起伏的大船:“娘嘞,那玩意…那玩意在晃!这上去能站稳?不得晕死?”
海兰察看着港口里桅杆如林、大小战船挤挤挨挨的景象,听着号子声、海浪声、金属碰撞声混成一片,心里也直打鼓。他是马背上的巴图鲁,这水里…可真真是头一遭。
登船那天,天气看着还行。可等船一离港,驶进那茫茫大海,好家伙,乐子大了!
“呕——!”
“哇——!”
甲板上瞬间成了呕吐场,此起彼伏。好多旱鸭子兵士脸绿得跟黄瓜似的,扒着船舷吐得稀里哗啦,苦胆水都呕出来了,瘫在甲板上像条死鱼,别说拿刀砍人,站都站不直溜。
海兰察也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头晕目眩。但他咬紧后槽牙,硬生生挺着,扶住冰冷潮湿的船舷,愣是站得笔直。他望着四周无边无际、波涛起伏的大海,一股前所未有的渺小感和没着没落的感觉油然而生。在这老天爷的威力面前,个人那点勇武,算个屁啊!
航行的头两天,还算风平浪静。到了第三天下午,出大事了!
天猛地一下就黑了!跟扣了个黑锅底似的!风嗷嗷叫唤着就刮起来了,卷起几层楼高的大浪,哐哐地砸在船帮上!木船发出嘎吱嘎吱要散架的呻吟,在波峰浪谷间疯狂颠簸!暴雨点子跟石子似的砸下来,电闪雷鸣,吓死个人!
“抓紧喽!都他娘的抓紧喽!风暴来了!!”船老大和水手们脸都扭曲了,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在风雨中拼命想稳住船帆。
整个船队瞬间就被吹散了,各安天命吧!海兰察他们这条大船,像片小树叶,被浪头高高抛起,又狠狠砸下,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甩出来了!
甲板上早已乱成一锅粥,固定货物的绳索崩断了,木桶、箱子在积水的甲板上翻滚碰撞,砸伤了好几个躲闪不及的兵士。那些晕船晕得半死的更是惨不忍睹,被摔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死死抱着能抓的一切东西,脸色惨白,眼里全是面对死亡的恐惧。
海兰察也死死抱着粗大的主桅杆,冰冷的海水混着暴雨不断地泼在他身上,把他浇得透心凉。船每一次剧烈的倾斜,都让他觉得下一秒就要彻底翻覆,葬身这片无情的深蓝。
就在这天地变色、极致混乱和恐惧的时刻,他身体里那个戾影,又他娘的开始不安分地躁动起来!这毁天灭地的风暴,这弥漫的死亡气息,似乎让它格外…兴奋?
一个阴冷又带着股邪性兴奋劲儿的声音,再次在他脑子里响起来:
“看啊…蝼蚁…看看这才是真正的力量…天地之威…”
“渺小…你们人类何等渺小可笑…”
“毁灭…彻底的毁灭…然后才有新生…”
“感受它…拥抱它…成为它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船身猛地被一个前所未见的、如同小山般的巨浪高高抛起,几乎竖了起来!船上所有人都发出了绝望到极点的尖叫!海兰察死命抱住桅杆,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风暴最猛烈、最黑暗、电闪雷鸣的核心深处——
就在那一刹那!
他好像看见,那暴雨如注、雷电交织的风暴眼中心,那里的空间…猛地扭曲了一下!
像一大块看不见的琉璃被巨力砸碎,瞬间布满无数蛛网般的裂纹,又嗖一下恢复原状!
而就在那极其短暂、短到让人以为是眼花了的瞬间,一幅完全陌生、光怪陆离、却又清晰无比的恐怖画面,硬生生地、粗暴地塞进了他的脑海!
那是一片更加狂暴骇人的海域!海面上漂浮着巨大的、他从未见过的钢铁巨兽!没有帆!庞大的身躯冒着滚滚浓烟,发出沉闷如巨兽咆哮的轰鸣!那铁兽身上伸出无数黑洞洞的巨炮,正在疯狂地喷吐着火舌和硝烟!
刺耳的尖啸声划破天空,那是他无法理解的炮弹!它们狠狠地砸中那些钢铁巨兽,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冲天的火光!坚硬的钢铁被轻易地撕裂、扭曲、洞穿!巨大的舰体开始倾斜、进水,带着一种无可挽回的绝望姿态,缓缓地、不可逆转地沉入冰冷的大海!海面上漂浮着破碎的钢铁残骸、漆黑的油污和无数穿着奇异服装、在水中挣扎哭嚎的人…
那画面带来的冲击力,远超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那种纯粹、高效、冰冷、毁灭一切的暴力美学,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颤栗和窒息!
这…这他妈是什么?!是幻觉?是海妖制造的幻境?还是…地狱提前显现在人间?!
没等他从这极致的震惊和恐惧中喘过气来,他体内的戾影,像是嗅到了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趁着他心神失守、意志最为脆弱的这一刻,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充满了无尽诱惑和狂暴力量的嘶吼与低语!
“看见了吗?!渺小的虫子!看见那未来了吗?!”
“天命即将倾覆!乾坤就要倒悬!你们的世界…你们所有人…终将如此毁灭!!”
“害怕了吗?!绝望了吗?!想改变这一切吗?!”
“与我融合!彻底地放开你的身心!毫无保留地接纳我的力量!!”
“唯有如此!你才能获得抗衡那狗屁命运的无上伟力!!”
“力挽狂澜!拯救你所珍视的一切!!甚至…掌控这一切!!”
“答应我!!就在现在!!就在这风暴之中!!与我合为一体!!”
这低语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大、清晰,带着几乎实质化的精神冲击,疯狂地撞击着海兰察的意识防线!它不再仅仅是蛊惑他去杀戮,而是直接指向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对未知毁灭命运的恐惧,并抛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看似能“拯救”一切的解决方案——交出自我,换取力量!
恐怖的自然风暴,骇人的未来幻象,加上戾影这趁虚而入、直击灵魂的疯狂诱惑,几乎瞬间就要冲垮海兰察苦苦维持的心理堤坝!在这天地变色、巨浪滔天、仿佛末日降临的绝境中,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感攫住了他,而那“无上伟力”的许诺,就像一根散发着致命毒香的稻草,诱使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去抓住…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脸上露出剧烈挣扎和迷茫的神色,抱着桅杆的手,竟微微松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灵魂即将堕入黑暗的刹那!
啪!
他胸口那枚紧贴着的、刻着驯鹿与星辰的护身符,像是感受到了宿主灵魂即将被吞噬的巨大危机,猛地爆发出一种灼热到极致的滚烫!那不再是温和的提醒,而是一种近乎灼烧的剧烈痛感!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狠狠地印在他的心口之上!
“呃啊——!”海兰察被这突如其来的钻心剧痛刺激得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眼神瞬间恢复了一丝清明!
几乎与此同时,船只猛地从一个极高的浪尖狠狠砸落下来,轰隆! 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船体发出可怕欲裂的嘎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解体!冰冷的海水如同巨石般劈头盖脸地砸来,将他彻底浇醒!
幻象消失了。
但那钢铁巨舰在火海中绝望沉没的恐怖景象,和戾影那充满诱惑与赤裸威胁的低语,却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脑海深处,再也无法抹去。
风暴仍在持续咆哮,但最危险的那一刻,似乎过去了。海兰察死死抱住桅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有余悸,浑身冰冷,那不仅仅是海水的浸泡。
他望着眼前依旧狂暴、但却暂时“正常”了的大海,心里头掀起的惊涛骇浪,却远比这自然风暴更加猛烈、更加深沉。
那幻象…究竟是什么?是未来必定会发生的事情吗?那天命…真的会倾覆?而自己身体里这个邪物…它竟然知道?它甚至想…借此机会,彻底占有自己?
一种比死亡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寒意,彻底笼罩了他。他感觉自己不仅仅是在海上航行,更像是航行在一条通往某个既定毁灭结局的、黑暗的时光河流之上。
而这条河的下游,等待着所有人的,究竟是怎样的惊涛骇浪?那钢铁巨兽的战争,就是最终的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