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山道上的雾还没散尽,齐昭已经走在了最前头。脚下的土还潮着,踩下去有点软,但他步子没慢。阿蛮紧跟在后,耳朵时不时抖一下,鼻尖微抽,像是在追什么气味。楚绾走在中间,手按在腰侧药箱上,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老姜头落在最后,拐杖点地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始终没掉队。
他们一路无话,直到村口那块歪斜的石碑出现在眼前——“北岭三村”四个字被风刮得斑驳,右下角还挂着半片破布,在晨风里轻轻晃。
齐昭停下脚步,抬手示意众人别出声。
村里没人喊,没人走动,连狗叫都没有。可灶台的烟囱还冒着一丝细烟,一户人家门口晾着的粗布衣裳还在滴水,木盆边有只碗翻倒在地上,米粒撒了一地。
“人刚走不久。”齐昭低声道。
阿蛮皱眉:“不对劲……这味儿,跟那天巡查使身上的一样,铁锈混着烂草根,还有股子闷臭。”
老姜头蹲下身,用拐杖尖拨了拨地上的灰烬:“火是昨夜子时灭的,饭刚做好,没人吃。”
楚绾站在一户人家门前,目光扫过门槛上的脚印——很多,但方向一致,全都朝着村后山林去的。
齐昭没说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闪过一道极淡的金光。
他看见了。
地上浮着一层血红色的光影,像一层看不见的膜贴在泥地上。一个个模糊的人影跪着、抱着头、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有个老妇人死死攥着一只空碗,指尖发白,嘴里无声地喊着什么。一个孩子趴在地上,手指抠进泥土,像是想抓住什么,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拽走记忆。
那些画面不是幻觉,是留在大地上的烙印,是痛苦到极致也无法消散的残响。
齐昭喉咙一紧,呼吸重了几分。
“他们在抽人的‘记得’。”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刀刃划过石头,“不是病,是抢。把人活生生的记忆,一寸寸挖走。”
阿蛮听得浑身发僵:“谁干的?为了啥?”
“为了星核之力。”楚绾盯着那抹红光,指尖微微泛冷,“神识越干净,越容易引动星流。普通人没了记忆,意识成了一张白纸,正好当容器。”
老姜头咬牙:“畜生!他们管这叫修行?这是杀人不见血!”
齐昭没接话,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那层红光所在的位置。指尖触地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腹窜上来,像是碰到了冻僵的眼泪。
他猛地缩回手。
“他们不是在试阵。”他抬头,眼神沉得吓人,“是已经成了。这村子,就是试验场。”
阿蛮一愣:“你是说,之前那些失忆的人……也是这么来的?”
“说不定更多。”齐昭站起身,拍了拍手,“巡查使来药铺,不是查案,是放风。他想看我们会不会认出来,会不会多管闲事。”
老姜头冷笑:“结果我们还真来了。”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阿蛮撸起袖子,“我闻得到他们的味儿,就在后山!现在追,还能堵住他们!”
“不行。”楚绾拦住她,“他们既然敢留下痕迹,就不怕人追。说不定,就等着有人撞上去。”
“可我们能不管吗?”齐昭看着脚下那抹未散的红光,忽然弯腰,从药囊里掏出一颗安神丸,轻轻放在村口的石阶上。
“这不是药。”他低声说,“是给回不来的人,留的一点念想。”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
风穿过空荡的屋子,吹得门板吱呀作响。一只破旧的布鞋躺在门槛边,鞋尖朝内,像是主人刚脱下,下一秒就会回来穿上。
老姜头拄着拐,慢慢走到齐昭身边,拐杖在地上点了三下,像是在替整个村子记下这笔账。
楚绾沉默片刻,忽然伸手,解下了背上的药箱。
她没打开,而是将它轻轻放在屋檐下,然后缓缓拔出了剑。
剑身出鞘一半,寒光乍现,扫开一片堆积的枯叶,露出底下尚未干涸的黑色污迹——黏稠,泛着暗红,边缘已经开始发黑。
“这是血祭阵的残留。”她盯着那滩东西,“他们走不远。”
齐昭点头:“阵法需要活人维持,他们不可能一次性带走所有人。一定还有人在路上,或者藏在附近。”
“那还等什么?”阿蛮双眼发亮,“我去前面探路!”
“等等。”楚绾看向齐昭,“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齐昭顿了顿:“我看到那个老妇人,她在等儿子回家喝汤。汤还在锅里,可她忘了他是谁。”
他声音很平,没有起伏,可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
“他们不是在修道。”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空村,“他们是把别人的命,当成炼药的柴火。”
“这种人。”他一字一顿,“不配提一个‘修’字。”
话音落下,连风都停了一瞬。
楚绾握紧了剑,指节微微发白。她没说话,只是将剑完全抽出,剑尖直指后山密林。
“我们得找到他们。”
阿蛮咧嘴笑了,牙齿闪着白光:“早该动手了。”
老姜头没动,只是把拐杖往地上一顿:“记住,活着的,救;死了的,带回去。别让他们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齐昭深吸一口气,转身朝村后走去。
脚下的土越来越湿,踩下去能听见轻微的“噗嗤”声。林子就在眼前,树影浓密,枝叶交错,遮得里头什么都看不清。
阿蛮走在最前,鼻子不停抽动:“味儿更重了,就在里头。”
楚绾持剑在侧,目光如刀,扫视每一处阴影。
齐昭落后半步,手一直按在药囊上。他没开明心眼,不敢开——他知道,一旦看见更多,心里那团火就压不住了。
一行人刚踏入林边,阿蛮突然停下。
“有东西。”
她蹲下身,扒开一层落叶,底下露出几块焦黑的木片,还有一小截烧断的绳索。
齐昭捡起一块木片,翻来一看,背面刻着半个符号——像是个扭曲的“星”字,但最后一笔被烧没了。
他盯着那符号,瞳孔微微一缩。
“这是星核派的标记。”楚绾凑近看了一眼,“但他们通常不会留下这种东西。”
“除非是故意的。”齐昭把木片收进药囊,“他们在示威。”
阿蛮冷笑:“还挺嚣张。”
“不是嚣张。”楚绾摇头,“是试探。他们在看,有没有人敢来。”
齐昭没说话,只是把药囊系紧,抬脚继续往前。
林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脚下的土开始泛着诡异的湿红,像是被什么东西浸过。
走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前方突然开阔。
一片被砍伐过的空地出现在眼前,几堆熄灭的篝火还在冒烟,周围插着几根黑木桩,桩顶挂着破布和碎陶片,随风轻轻摆动。
空地中央,有一个浅坑,坑底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呈放射状向外延伸,像是某种阵法的残迹。
齐昭一步步走近,蹲下身,手指轻轻蹭了蹭那痕迹。
黏,涩,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他闭上眼,启了明心眼。
金光掠过,坑底骤然浮现出一幕画面——一群人被绑在木桩上,双眼空洞,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呜咽。一道血色光柱从天而降,钻入他们头顶,一缕缕银丝般的记忆被抽离,汇入半空中的黑色漩涡。
而在漩涡边缘,站着一个穿灰袍的人,背对着镜头,右手高举,掌心托着一块闪烁着幽光的晶体。
齐昭猛地睁眼,呼吸一滞。
“他们已经开始了。”他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冰,“不止是记忆,他们在炼人魂。”
楚绾走到他身边,盯着那坑底:“这块地,还连着活阵。”
阿蛮指着远处树丛:“那边有脚印,新踩的,至少五六个人走过。”
老姜头沉声道:“他们没走远。”
齐昭看向楚绾:“你说,我们得找到他们。”
楚绾握剑的手没松:“现在,你还想吗?”
齐昭没答,只是从药囊里取出一张黄纸,压在阵坑边上。
纸上写着三个字——“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