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槐把算盘从腋下换到左臂夹着,右手摸了摸鞋底那张防水冥钞。它还在,没被泥吸走,也没烧成灰。他松了口气,像是确认自己还活着。
井口的裂缝已经合上,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沙树影子也正了,彼岸花还在开,金光淡淡地浮在叶尖。他蹲下,手指蹭了点土,抹在算盘最上档——珠子动了,一声“咔”,不急不缓。
他知道祖宗们在等。
不是催他烧纸,也不是骂他穿露脚趾的鞋,是等他把事办完。从烧笔到收魂,从还债到建所,一步都不能少。他不能停,一停,那股劲就散了。
他掏出一叠防水冥钞,贴在井沿,一张张点着。火苗不大,蓝中带黄,烧得稳。火光里,七个小小的棺材虚影浮出来,排成一排,像是排队领饭的学童。
“不是送你们走。”他声音不高,像是怕吵着谁,“是让你们先歇脚。吃口热乎的,睡个安稳觉。投胎不急,地府又不是菜市场,赶早有折扣。”
青烟从井口缓缓升起,一开始是散的,乱飘。后来慢慢聚了形,一缕、两缕……七缕,像被风吹歪的香火,迟疑地往井里钻。
第一缕进去时,沙树晃了一下,叶子发出沙沙声,像是松了口气。
陈三槐没笑,也没动。他只是把最后一张冥钞烧完,然后从道袍夹层里摸出个小铁桶,桶上贴着“孟婆汤·珍珠奶茶味·未开封”。
他拧开盖子,倒了一点在掌心,闻了闻。
一股混着焦糖和铁锈的味儿冲上来,鼻子一酸,差点打喷嚏。他赶紧合上盖子,嘀咕:“这哪是汤,是阴间功能饮料。”
正说着,驴叫传来,长一声短一声。他抬头,看见张黑子骑着他那头驴,手里还拎着半只烧鸡。
“哟,开张了?”张黑子跳下来,把鸡藏到背后,凑近井口,“这味儿……比阴兵食堂的泔水还冲!”
“那是你鼻子有问题。”陈三槐把铁桶往他面前一递,“拿去,倒进去,匀着点。”
张黑子接过桶,瞅了眼:“老板娘的货?她不是说要加双倍健忘草吗?”
“她改配方了。”陈三槐面不改色,“现在叫‘忘忧营养餐’,主打一个温和健忘,不伤魂。”
张黑子啧了声,还是照做。桶一倾,乳白色的液体流入井中,碰到青烟的瞬间,烟色变了,从灰黑转成奶白,像冲进热汤的奶粉。
井底传来呜咽声,不是哭,是舒服的那种哼唧,像婴儿吃饱了拍嗝。
“行啊。”张黑子擦擦手,“这玩意儿比我夜巡吃的压缩饼干强多了。下次能不能加点肉松?”
“想得美。”陈三槐把算盘往地上一放,“你是临时工,没福利。”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车轮声。一辆粉红色的马车由远及近,车头挂着珍珠奶茶杯形状的风铃,叮叮当当。
车帘一掀,汤映红探出头来,手里拎着个保温桶。
“新配方。”她跳下车,靴子踩在泥里也不在乎,“加了彼岸花粉、三生石碎末、还有一勺我的——体香。”
陈三槐眼皮一跳。
“别紧张。”她笑,“这次是桂花味的,生气才榴莲。”
她把桶递给张黑子。张黑子刚要接,她手一收:“等等,先签合同。”
陈三槐皱眉:“又来?”
“上次分红,这次入股。”她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我要名字写进账本——汤映红,财务总监。”
陈三槐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抬手按住右眼。那里没流泪,也没声音,但感觉像是有三十多个祖宗在脑门上排队准备骂街。
他松开手,叹了口气:“行,但有个条件。”
“说。”
“别再往汤里加健忘草。我怕哪天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还得靠你提醒。”
汤映红眨眨眼:“我尽量。”
“什么叫尽量?”
“意思是,如果哪天你惹我生气,我可能会手抖。”
陈三槐没再争。他把一叠防水冥钞推过去:“三成利润,现金结算,每月初十发。”
汤映红看都没看,一掌拍散钞墙:“我要的是账本上的名字,不是钱。钱你迟早会骗光。”
“我没骗钱!”
“上个月阴兵军饷那笔,你把汇率算错了,多收了两千两。”
“那是他们自己没核对!”
“陈三槐。”她盯着他,“你要是连这点信任都不给,这营养餐明天就改回孟婆汤原味——苦瓜加胆汁。”
他闭嘴了。
张黑子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偷偷从烧鸡上撕了条肉塞嘴里。
“行。”陈三槐终于点头,“账本上加你名字。但加一条备注——‘汤映红,财务总监,擅改配方后果自负’。”
“成交。”她伸手,他犹豫了一下,握了。
手刚松开,远处传来夜壶撞击声。
杨石头提着夜壶狂奔而来,壶盖跳得像蹦迪。
“不好了!”他喘着粗气,“朝廷的清明上河图订单——要加急!”
陈三槐刚拿起算盘,手一顿:“加急?”
“对!明天就要初稿!说是皇上要看!”
“皇上不是不理事吗?”
“说是玉帝点名要挂天庭会客厅!”
陈三槐翻白眼:“扯犊子。”
杨石头把夜壶往地上一蹾:“你不信?那订单上还盖着‘加急’红章,旁边批了俩字——‘快点’。”
张黑子插嘴:“那您赶紧通知林师傅,他刚把纸马改成了摇摇车,还装了蓝牙。”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怒吼:“谁准你们动我的纸马?!那是我给酆都城地藏王菩萨订的坐骑!”
是林守拙的声音。
陈三槐叹了口气,把算盘塞回腋下。
汤映红问:“那营养餐还送吗?”
“送。”他站起身,“井不能冷,魂不能饿。地府爱发传票发传票,咱们先把饭做好。”
张黑子咧嘴一笑,拎起保温桶就往井边走。
汤映红看着陈三槐,忽然说:“你右眼没流泪。”
“嗯。”
“祖宗们没骂你。”
“嗯。”
“你不害怕?”
他低头看了看鞋,露出来的脚趾动了动。
“怕有什么用。”他说,“他们要绑我,总得先让我把事干完。”
驴叫又响起来,这次是两声短,一声长,像是在喊“开工”。
他往前走了一步,脚底黏了一下,低头。
泥里埋着半片纸灰,烧得不透,边缘焦黑卷曲,上面有个“婚”字,只剩最后一笔没烧断。
他没捡,也没踩。
风吹过来,纸灰颤了颤,没动。
他抬脚,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