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蹄刚碾过井口青苔，陈三槐的右眼就开始抽。不是流泪，是疼，像有人拿烧红的针在眼眶里搅。他没去擦，只把槐木符往掌心更深地按了按，血顺着指缝往下淌，一滴一滴，落在驴脖子上，驴抖了抖耳朵，没吭声。
隧道黑得发黏，不是纯黑，是那种陈年账本翻久了泛出的黄褐，空气里飘着一股子墨臭，混着铁锈味。每走十步，雾里就浮出一段话，声音沙哑，像是从地底棺材缝里挤出来的：“我不该信判官……”“我害了三百魂……”
陈三槐知道这是谁的声音。陈七郎，他七世祖，祖债的起始点。话一出来，胸口就闷，像被人拿秤砣压着。他没停，反而把符往伤口上又摁了半寸，疼得牙根发酸，但脑子清了——疼比悔好，悔是死人的债，疼是活人的凭证。
他抬手一挥。三百纸兵从井壁两侧无声滑出，列成方阵，胖娃娃扛着纸矛走在最前，小脸绷得像刚刷过浆的符纸。
“军体拳预备式——清场！”
三百纸兵齐踏一步，脚底纸灰炸开，怨气雾障像被扫帚刮过，哗地裂开一道缝。隧道尽头，一道门立着。
不是石门，不是铁门，是那种写字楼里常见的金属防火门，冷灰色，边框带橡胶条，门侧嵌着一块发光屏，蓝底白字，写着：“请扫描陈氏血脉凭证。”
陈三槐盯着那屏，半晌，冷笑一声：“阴司现在也搞信息化了？”
林守拙从驴车后头钻出来，手里捏着半本破册子，封皮写着《阴阳折纸七十二变》，但页码只到第19页。他眯眼看了会儿那屏幕，突然一拍大腿：“活人变纸人！我懂了！不是人变纸，是纸要有魂，能联网！”
没人理他。纸兵们已经开始自发围住那门，胖娃娃踮脚去碰扫描区，头一碰，屏幕红光一闪，弹出提示：“非授权载体，拒绝识别。”
又换族谱，不行。
换桃符，不行。
换陈三槐的血滴在纸上，还是不行。
屏幕下方还刻了行小字：“本设备由轮转王技术宅孙不二监制，专利号：Y-215。”
陈三槐盯着那行字，突然觉得有点眼熟。上个月杨石头送来的《华尔街阴报》里，好像提过这号人，说他在地府数据中心养电子蟋蟀，还给牛头马面装了语音助手，结果把拘魂令说成“您有新的饿了么订单”。
“林叔，”他转头，“你那第19变，能扎个能扫码的纸手机吗？”
林守拙一愣，随即咧嘴：“你要扫码，得有信号。我这纸手机，得靠往生咒当wi-Fi密码。”
“那就写个强的。”陈三槐扯下道袍第三块补丁，塞进他手里，“北斗七星阵，加我太爷爷跳广场舞那首《最炫民族风》的节奏。”
林守拙瞪眼：“那不是阴德干扰波吗？”
“对，干扰越大，信号越强。”
林守拙不说话了，当场撕衣，拿《折纸图谱》当内芯，用朱砂混着往生咒墨水画屏，指尖翻飞，三分钟，一部纸手机成型，屏面泛着幽绿光，像坟头萤火。
陈三槐咬破手指，血滴落屏幕。
血丝在纸上蔓延，勾出族谱纹路，二维码缓缓生成，中间还闪了下北斗七星的轮廓。
他把纸手机往扫描区一贴。
“滴——”
绿光亮起。
门锁“咔”地一声，开了。
陈三槐刚抬脚，警报炸响。
“检测到非授权债务重组操作！触发最高风控！”
红光狂闪，地面裂开，一道黑影从中升起，黑袍拖地，头戴高帽，手里拎着拘魂索，正是黑无常。
“陆离大人有令，”黑无常嗓音像砂纸磨铁，“陈氏祖债，即刻翻倍，执行清缴。”
陈三槐没动。
“我还没进门，哪来的重组？”
“你滴血生成电子族谱码，触发了‘血脉继承’协议，”黑无常面无表情，“根据《阴司债务管理条例》第215条，继承即视为自动承接全部历史欠款，并触发复利叠加程序。”
陈三槐冷笑：“那你们这系统，是不是也该按《劳动法阴间版》第37条，提前公示利率变更？”
黑无常一愣。
下一秒，三百纸兵齐刷刷转身，胖娃娃举起一卷纸，上书《劳动法阴间版》，墨迹未干。
“我们是临时工，但也有知情权！”
纸兵齐吼：“程序违法！不许随意加债！”
“我们要五险一金！”
“加班费得按阳间cpI算！”
“拒绝精神压榨！祖债不能世袭！”
纸兵列阵，挡在陈三槐身前，纸矛齐指黑无常。
黑无常抬手要挥拘魂索，胖娃娃立刻高喊：“根据《阴间劳务派遣合同》第8条，单方面变更合同条款需经工会协商！我们已成立纸人劳工委员会！”
黑无常僵住。
他不怕鬼，不怕神，不怕道士，就怕流程。
尤其是带“委员会”三个字的。
陈三槐趁机往前一步，手按在门框上。
门内是条长廊，两侧立着无数玻璃柜，柜里摆着账本，封皮上写着“陈氏祖债·第一轮回”“陈氏祖债·第七世”……最深处，一扇青铜门半开，门上刻着六个字：“债务未清，子孙勿入”。
他刚要迈步，黑无常突然冷笑：“你以为进去就能改账？陆离大人早把系统锁死。你每走一步，后背就会多一道朱砂债文，等你走到尽头，就是万债加身。”
陈三槐回头，右眼血丝密布，但没流泪。
“那也比站着等死强。”
他抬脚，跨过门槛。
纸兵紧随其后，脚步整齐，像一支奔赴火场的消防队。
长廊灯光忽明忽暗，每走十步，墙上就浮出一行红字：“欠阴司香火税三百斤”“欠地脉维护费七世轮回”“欠判官陆离精神损失费一坛孟婆汤”……字迹越往后越多，密密麻麻，像爬满蚂蚁。
陈三槐没看。
他只盯着前方那扇青铜门。
门缝里透出的光，是暗红色的，像凝固的血。
走到一半，林守拙突然拉住他袖子：“三槐，我刚发现……你那纸手机，还在连着系统。”
陈三槐一愣：“什么意思？”
“你滴的血，生成的是动态码，”林守拙声音发抖，“它一直在往阴司数据库写数据……你不是在查债，你是在……重组债。”
陈三槐猛地停住。
他低头看自己掌心，伤口还在流血，血顺着指尖往下滴。
每一滴血落地，墙上就多出一行新债：“新增债务重组服务费”“新增数据篡改罚金”“新增系统入侵赔偿金”……
他抬头，看向黑无常。
“你们根本不怕我进去。”
“你们怕的，是我没进去。”
黑无常嘴角微扬：“聪明。陆离大人说，就等你主动触发‘债务黑洞协议’。”
陈三槐没说话。
他慢慢抬起手，把槐木符从伤口里拔出来，血喷了一手。
然后，他把符往地上一摔。
符身裂开，露出里面一道微型电路板，闪着蓝光。
林守拙倒吸一口冷气：“你这符……被改装过？”
陈三槐抹了把脸，血混着灰：“上个月，张果老拿个檀木葫芦换我三张冥钞。走的时候，塞了这玩意儿进来，说‘功德要数字化’。”
他弯腰，捡起符芯，往纸手机背面一贴。
“现在，不是我在重组债。”
“是系统，在替我记账。”
纸手机屏幕骤亮，二维码疯狂旋转，墙上所有红字开始倒流，像被吸进黑洞。
黑无常脸色变了：“你动了底层协议！”
陈三槐往前走，一步，两步。
身后，纸兵高喊：“我们要求集体谈判！”
“我们要见工会代表！”
“拒绝996式轮回！”
他走到青铜门前，伸手推。
门没开。
门缝里飘出一行字：“检测到异常数据流，启动终极验证程序。”
“请出示祖传二维码。”
陈三槐低头。
掌心最后一滴血，正缓缓滑向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