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槐把半张冥钞塞进蜘蛛网的时候,那八条腿的玩意儿正对着天空比“三”。他没理,转身就往柴房走。木箱底板夹层里的纸条烧成灰,飘向井口,像一群不肯投胎的游魂。
他站在井边,把手机掏出来。倒计时还在跳:2:55:18。直播没关,太爷爷还在跳《最炫民族风》,纸扎女团转得像个陀螺。弹幕刷着“老陈头今天没激情”,他冷笑一声,把手机倒扣在井沿上,屏幕朝下,像是给祖宗上供。
他蹲下,把手掌按在井底黑石上。血还没干,黏糊糊地蹭在石头表面。他照着直播里太爷爷的样子,比了个“六”的手势,嘴里念:“桃符1314。”
石头没反应。
他又念一遍,声音压低,像在哄一个不听话的祖宗。
黑石突然裂了。不是从中间分开,是蛛网状地炸开纹路,一圈圈往外扩,发出“咔、咔、咔”的轻响,像有人在地下翻账本。石门缓缓下沉,露出向下的石阶,一股陈年香灰混着腐纸的味儿涌上来,呛得他右眼又开始流血泪。
他没擦,抬脚就往下走。
石阶湿滑,两侧墙面上爬满蛛网,密密麻麻,每根丝上都刻着名字和数字。他凑近看,是“陈”姓先祖的名讳,后面跟着欠款数额,小字细得像蚂蚁爬。他脚步一重,蛛丝就震,嗡嗡作响,像是集体在哭。
他脱了鞋。千层底布鞋早露了脚趾,脚心踩在冷石上,疼得钻心。但他不敢穿,怕震得更厉害。他摸出铜钱,用指甲盖轻轻一磕,发出“叮”一声,频率刚好压住蛛丝的颤动。
他一边走一边低声说:“不是来讨债的,是来还的。”
话音落,蛛网安静了一瞬。
他继续往下。石阶越走越窄,空气越来越闷,像是走进了一口活棺材。头顶的蛛丝垂下来,擦过他鬓角的纸灰,簌簌地掉。他左眼抽了一下,账本翻页的幻觉又来了,但这次没看错——上面写的不是他,是“陈七郎,兵马俑三百具,兑阴钱十万贯,限三百年”。
他咬牙,继续走。
祠堂在最底下。门开着,里面没灯,但蛛网泛着微光,像贴了荧光贴纸。正中央,一堆蜘蛛聚在一起,拼成个老道士的形状,手里抱着一本残破账本,封面写着“守祠录”三个字,墨迹快掉了。
老道士模样的蛛群动了动,八足齐抬,口吐人言:“你来晚了三百年。”
陈三槐没动。
蜘蛛又摆动前腿,拼出两个字:“救我。”
他盯着那两个字,想起三天前在井口,这群蜘蛛也是这么拼的。当时他以为是幻觉,现在看,是它们唯一能求救的方式。
他撕下道袍上一块补丁,是北斗七星里最亮的那颗位置。他走过去,蹲下,把补丁轻轻裹在蜘蛛魂一条断裂的前足上。布料刚碰上去,蛛丝就微微颤了,像是在发抖。
“你们……到底是啥?”他问。
蜘蛛魂没回答,但蛛丝突然缠上他的手腕,冰凉,滑腻,像蛇。一股记忆猛地冲进他脑子。
画面是三百年前。
陈七郎跪在祠堂里,面前摆着一尊兵马俑,泥胎未烧,脸上还带着工匠的指纹。他签了契,拿阴钱,说要修祖坟、扩香火。判官笔一勾,钱到账,但附加条款藏在小字里:兵马俑为抵押物,若三百年未还,守祠人魂魄永困蛛形,不得轮回。
守祠人是个老道士,姓张,本名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签了字,画了押,成了“债务担保人”。
后来陈家断了香火,没人还债。阴司不找陈家后人,只找守祠人。他魂飞不了,魄散不得,只能日日夜夜守着这口井,用蛛丝记账,用命续命。
记忆断在这里。
陈三槐喘了口气,手还在抖。蜘蛛魂的形态开始松散,八足无力地垂下,像是电量耗尽。
“那兵马俑……在哪?”他问。
蜘蛛魂动了动,拼出三个字:“后山……陶窑……”
然后又拼:“它们……也在等……”
话没说完,蛛群散了。像风吹过灰堆,哗一下塌了,变成一地细灰,落在石阶上,像下过一场小雪。
陈三槐没动。他慢慢蹲下,把香炉从怀里掏出来,倒扣在地上。炉口朝下,他用手把灰一点点扫进去。动作很轻,像是怕吵醒什么。
“等我回来。”他说,“给你们烧套纸西装,写‘退休’二字。”
香炉装满,他站起来,抬头看祠堂深处。
墙上不知何时浮出一行血字:“债未清,魂不散。”
字迹还在往下滴血,一滴,一滴,砸在石阶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他没再说话,转身往石阶上走。
刚走两步,身后“轰”一声,石门开始上升。他回头,看见祠堂被一点点吞进黑暗里,蛛网的光也灭了。最后闭合前,他似乎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从地底最深处传来的。
他没停,继续往上爬。
回到井口,天还是灰的,云压得低,像一块烧过的纸壳。蜘蛛不见了,蛛网还在,但“陈三槐”三个字被撕了,只剩半边“槐”字挂在那儿,像没烧完的纸钱。
他把香炉塞进怀里,摸出手机。
屏幕亮着。直播还在。
太爷爷啃完纸鸡,正用纸巾擦嘴。弹幕刷着“老陈头吃相太差”。他没理,站起来,拍了拍裤腿,说:“下一位打赏者,送我一台智能音响,我要让女团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陈三槐把手机翻过来,屏幕朝地,塞进怀里。
他站在井边,把道袍拉了拉,补丁又掉了半块。他没捡,转身往院外走。
走到门口,他停下。
回头看了眼井口。
井沿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粒灰。排成一个歪歪扭扭的“三”字。
他盯着那“三”字,右眼又开始流血泪。
血滴下来,砸在灰上,把“三”字晕开了一角。
他抬手抹了把脸,血糊了整只手。
然后他抬起脚,往前走了一步。
脚落下时,踩碎了那个“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