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一半，月光照在青石板上，像泼了碗凉透的粥。七个穿西装的自己站在外面，手里举着文件夹，封皮印着“元宇宙服务协议”，字是烫金的，反光刺得右眼又开始抽疼。
他没动，指甲盖磕了下门框，震下来一撮纸灰。这动作二十年没变过，从第一次数铜钱时就养成了。要是连这个都对不上，那今天起的这具身子，八成也是假的。
七个人同时往前半步，脚跟落地的声音整齐得像刀切过豆腐。指尖泛白，慢慢渗出银丝，细得几乎看不见，可那质地，和林守拙替身体里的线路一个样——冷、滑、带点死气。
左眼的清单刷得飞快，“监管协议续签提醒”滚了三遍，右眼泪水滴下来，在鞋面破洞那儿积了小洼。倒计时浮在泪珠里：“71:59:43”。时间不多，但更麻烦的是，这七张脸，每张都写着“你该签了”。
他从袖口抽出《金融鬼话》选集，翻到中间一页，撕下来塞进最近那人夹层里。纸边刚碰上银丝，火苗“腾”地冒起来，不是明火，是幽蓝的，烧得悄无声息。那人手指焦黑缩回，另外六个没动，可其中一人胸口突然浮出烙印：“玉帝令·监管序列001”。
灰烬飘在风里，聚了又散，最后落成个微型二维码，贴在青石缝上，一闪就没了。
“所以你们不是投影。”他说，“是催债的。”
话音落，被烧过的那个突然扑上来，银丝从指尖弹出，化作利刃直刺左眼。他知道这招——通阴眼是后门接口，捅穿了，人格覆写程序就能顺着血流灌进去。
他偏头，任那丝线划开道袍。补丁拼的北斗七星图中，“天枢”那块裂开，内衬的槐木符碎片自动翻起，像块老皮揭了壳，直接吸住银丝。那丝挣扎两下，断了。
他反手把碎片拍向对方额头。
接触瞬间，那人脸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乱闪，半透明代码层浮现出来：“指令源：凌霄殿·元宇宙监管司”。下一秒，整个人炸成纸灰雨，簌簌落下，沾在鞋面破洞上，糊住了脚趾。
其余六个没追击，原地站定，嘴角同时往上扯。不是笑，是程序设定的弧度，齐整得瘆人。六张脸，六种相似的假笑，围成半圆，把他堵在门口。
空中浮出判官笔的残影，悬着，笔尖滴朱砂，刚写出“效”字，就被一股力道抹掉，接着写“忠”，又灭。反复三次，笔身开始抖，像是被什么卡住了权限。
他摸了摸后背，那儿还留着陆离判官用朱砂写下的催债单，早该淡了，可现在皮肤底下有点发烫，像是字在往肉里钻。
六人手中的文件夹统一翻页，哗啦一声。全是他的档案——上辈子在山西卖过符水，再上辈子替人代写休书，还有一次投胎错道，当了三年母猪，最后被宰时嚎得整村鬼差头疼。
右眼泪又滴一滴，倒计时跳成“71:58:11”。他低头看手背，皮肤裂开细纹，不是干的，是数据化的纹路，像老电视雪花，一闪一闪。
他咬破舌尖，把血抹在判官笔尖。
血没被吸走，反而摊开，凝成一面小镜。镜面映出笔杆内部刻着的字：“……吴刚已归顺，元老院三成席位可期……签署人：玉帝密令·第七轮回周期……”
字迹歪斜，像是匆忙刻下的。
他冷笑，把血镜拍向最近的投影。
镜碎刹那，那人面容扭曲，背景浮出虚影——张果老倒骑二维码车，车筐里蟠桃味辣条包装晃了晃，防伪码一闪而过，和刚才青石板上那枚灰烬二维码，一模一样。
剩下五个投影齐步向前，文件夹合上，重新举起协议。动作同步，连呼吸频率都一致。
他后退半步，脚跟踩到那片湿迹，是泪，是灰，是血混成的泥。皮肤上的数据裂纹蔓延到手腕，脉搏跳一次，裂纹就亮一下。
判官笔残影还在抖，朱砂滴在青石上，积成小点。他伸手去接下一滴，血混进去，没化开，反而在指尖凝出更小的镜片，映出自己背后的影子。
影子动作慢了半拍。
他动，影子才动。他抬手，影子的手还在原地，迟了那么一瞬，才缓缓抬起。
他没回头。
把槐木符碎片塞回道袍内衬，补丁“天枢”位重新盖住裂口。布鞋前头湿着，脚趾缝里还卡着纸灰。他低头看，倒计时在泪珠里闪：“71:57:36”。
六人再次递出协议，动作整齐。
他伸手，不是接，而是从袖口掏出一枚算盘珠——第七珠的残片，边缘带豁口，是他上个月从屋顶捡回来的。他用指甲盖一弹，珠子飞出去，撞在最前面那人的文件夹上。
珠子没反弹，而是嵌进夹板，瞬间烧红，冒烟。
那人胸口烙印“监管序列001”猛地闪亮，整个人开始像素化，边角卷曲，像老照片遇火。可就在即将崩解时，其余五人同时抬手，掌心浮出微型齿轮，银的，刻着编号。
“L-07”。
齿轮悬浮，组成环形阵列，释放出低频震动。他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像是有东西在体内校准频率。
他抬手抹了把脸，泪和灰混在指腹，抹在判官笔残影上。笔身震了震，朱砂终于写完一个完整的字：“忠”。
字悬在空中，没被抹掉。
他盯着那字，又看地上积的血镜碎片。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背景——有的是城隍庙地下室，野猫叼着千纸鹤打牌；有的是汤映红店铺后厨，锅里汤翻滚，人脸一闪而过；还有一片，映出月球背面的服务器阵列，轨道图和纸火箭带回的一模一样。
他弯腰，捡起一枚未燃尽的齿轮残片，编号“L-07”还在发烫。孙不二要是看见，准得说这是地府数据中心第七层石油泄漏事故的零件——老毛病了，三昧真火烤过的东西，总爱出岔子。
他把齿轮塞进袖口，和官印放一块。
六个投影再次翻页，档案更新。最新一页写着：“陈三槐，辛酉年十一月初七生，元宇宙初始漏洞，人格覆写进度：3%”。
皮肤裂纹爬到脖颈，每次眨眼，都感觉眼皮重了半分。他知道自己在被同步，被拉进他们的频率。
他抬起手，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御，而是用指甲盖轻轻磕了下门框。
纸灰又落一点。
这一下，和二十年前数铜钱时，一模一样。
六个投影的动作，迟了零点一秒。
他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
把《金融鬼话》选集掏出来，翻到封底。血和泪糊过的地方，字迹变了：“用户协议说明书·辛酉版”。他撕下这页，揉成团，往嘴里一塞，嚼了两下，咽下去。
喉咙发烫，像是吞了块烧红的铁。
六个投影同时抬手，文件夹合拢，重新打开。新协议封面换了字：“人格移交确认书”。
他没看。
而是把槐木符碎片从道袍里抽出来，贴在左眼眼皮上。
清单停了。
视网膜上浮出一行新字：“后门协议运行中。本地终端：1\/1。远程连接：3000+”。
他松开手，符片落回袖中。
右眼又流泪，泪珠里倒计时跳成“71:56:02”。他抬手抹了把脸，把泪和灰抹在判官笔残影上。
笔尖朱砂突然暴涨，写出一行新字：“吴刚已归顺，但流放令未销。签署人：陈氏先祖。”
字写完，笔影碎了。
六个投影齐步上前，距离缩短到一步。
他后退，脚跟踩到那片湿迹，滑了一下。
判官笔的血镜碎片还在地上，每一片都映出他背后的影子。
影子没滑。
影子站在原地，手缓缓抬起，比他快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