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灰卡在锄头缝里,那具阴兵低头看了眼,手没抖,可锄头柄上的“林守拙监制”四个字突然泛起红光,像烧到尽头的蚊香头,滋啦一声,整把纸扎锄头自燃成灰,飘进风里。
百万阴兵同时停手。
账灵从香囊里探出脑袋,纸糊的小脸扭曲成哭丧状,尖叫破音:“假券!三十年前注销的阴债凭证!统帅你挖了个祖坟!”
陈三槐没动。
他盯着那张“陈记垦荒券”,指尖蹭了蹭券角的阴符,指甲盖一刮,符灰蹭进指缝。他抬手抹在左眼上,通阴眼一热,像是有人往眼球上倒了半杯隔夜茶。
地下变了。
七道幽蓝光脉从四面八方爬来,像老式电路板上的铜线,最终汇聚在万人坑正中央那口枯井。井口原本塌了半边,长满黑苔,现在苔藓一块块剥落,露出内壁刻满的阴符,密密麻麻,像是谁把整本《地府会计准则》刻了进去。
他抽出统帅令,往井沿一插。
“咔。”
玉柄和井壁阴符咬合,齿轮转动声从地底传来,井口裂开一道缝,往下延伸出青铜阶梯,一级一级,锈得发绿,每级台阶边缘都刻着小字。
他低头看了眼最上面那级——“-30年阳寿·陈三槐”。
他没念出来,只把统帅令拔出来,踹了脚边一块石头下去。
石头滚了三阶,停住。
没回声。
他脱下另一只破布鞋,扔进去。
鞋底朝天,缓缓翻了个身,像被什么托住,然后消失。
他点点头,把鞋捡回来,塞进香囊:“账灵,看家。”
账灵缩回脑袋:“你去你去,我不值这个班,上个月阴德工资还没发。”
他没理,抬脚踩上第一级。
青铜冷,脚底发麻。往下走三步,井壁苔藓里嵌着半片烧焦的纸鞋,鞋头翘起,款式眼熟。他认得,那是林守拙早年扎的“限量款AJ纸鞋”,鞋帮上还印着褪色的耐克勾,边上烧糊了,像是谁拿火燎过。
他没停,继续往下。
阶梯尽头是个圆形石室,直径不过三丈,没墙,没顶,只有中央一池金色液体,悬浮在半空,像倒扣的蜂蜜碗。液体里全是流动的字符,密密麻麻,翻滚不息,像是谁把整座图书馆打碎了倒进去。
他刚迈进一步,池面一震。
金液分裂,字符重组,投影在他左眼视网膜上:
【账户:陈三槐】
【功德余额:0】
【负债:999,999,999两】
【备注:阳寿质押,不可赎回】
他“嗯”了一声,像是在确认外卖有没有送错。
然后咬破舌尖,一口血喷进池子。
血滴入金液,没沉,反而扩散成网,像红墨滴进水彩。字符流剧烈翻涌,池底浮现三维结构图——一座倒悬的塔,塔尖插进地底,塔身布满接口,其中一根主链连接酆都城方向,但信号被截断,当前接入的,是个伪造的镜像数据库。
他盯着那根断链,伸手去碰。
指尖刚触到数据流,池底一块残碑缓缓升起,碑面八个大字:“阳寿非债,本自具足”。
字迹熟。
和太爷爷拿智能机顶盒当砚台,用毛笔在功德簿上乱改时的笔迹一模一样。
他正要细看,头顶井口轰然闭合。
青铜阶梯震动,金液池面炸开一圈涟漪。数据流突然停滞,字符冻结,像谁按了暂停键。
然后,池中走出一个人。
明光铠没了,老头衫也没了。来人穿着一身黑色数据服,胸口印着“信用土地”四个字,但字体是电子楷体,像是从银行柜台打印出来的。他手里拎着个poS机模样的东西,屏幕亮着,显示“阴德终端·V3.2”。
杨石头。
他脸上挂着职业微笑,嘴角弧度精确,像是用圆规画的。
“统帅大人,”他开口,声音带电子混响,“维修费按小时计,先付三百万阴德?”
陈三槐没动。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心口,把统帅令抵上去,玉柄对准心脏位置。
“你封我井口,”他说,“我就召阴兵掘你庙基。”
杨石头的笑容抖了一下。
“三百万阴德,”陈三槐继续,“够不够买你这身神皮?”
终端屏幕突然爆出火花,噼啪两声,黑了。
杨石头踉跄后退,数据服肩线裂开,露出脖颈后一道条形码纹身,编号“Yh-032”,和井底数据流里闪过的编码一致。
他跪了。
不是慢动作,是膝盖直接砸地,发出闷响,像秤砣落进米缸。
“三十年前……”他嗓音发颤,“太爷爷找我,要我偷换数据库核心……把你们陈家的阳寿储备,转给‘特殊客户’……”
陈三槐没问是谁。
他知道。
他只是盯着那池金液,等下一个字。
“说是……赎罪。”
“赎什么罪?”
“他没说。”杨石头低头,“只给了我这个终端,说只要我不说,就能一直当土地神……还能用滞销冥钞折千纸鹤,每月换一包华子。”
陈三槐冷笑。
“所以你干了三十年?”
“我……我也是被逼的。”杨石头声音低下去,“那年你刚出生,太爷爷半夜翻墙进庙,把终端塞我手里,说‘三槐活不过三十,得有人替他扛’……”
陈三槐没动。
他想起小时候,每次路过城隍庙,杨石头都会塞他一颗糖,说是“压惊”。现在想来,那糖纸是冥币材质,舔一口,舌头发麻。
“所以,”他问,“我那三十年阳寿,转给谁了?”
杨石头张嘴。
两个字刚出口——“特殊……”
金液池突然沸腾。
字符流炸开,乱码横飞,池面一闪,浮现出一张脸:西装革履,金丝眼镜,手拄象牙手杖。
孔门生。
脸一晃就没了,被乱码覆盖。
杨石头闭了嘴,像被掐住喉咙。
陈三槐盯着池子,又低头看杨石头后颈的条形码。
“你这神位,”他说,“是租的吧?”
杨石头没抬头。
“合同三十年,到期不续,神格自动注销。”
“所以你一直守着这口井,”陈三槐慢慢收回头,“不是为了地,是为了账。”
杨石头肩膀抖了抖。
没否认。
陈三槐转身,抬脚往青铜阶梯走。
一级,两级。
到第三级时,他停下。
“你知不知道,”他背对着杨石头,“王寡妇每个月十五在乱葬岗放磁带,唱的是什么歌?”
杨石头没答。
他知道。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陈三槐没回头,继续往上走。
井口还在闭合状态,但他抬脚一踹,青铜壁震了震,裂开一道缝。他钻出去,站在枯井边,风从万人坑刮过,带着纸钱灰和尸臭味。
他从香囊里掏出那只破布鞋,鞋帮上北斗七星的补丁已经被账灵啃得只剩半片。
他把鞋扔进井口。
鞋没落下去,卡在裂缝里,一只脚趾头露在外面,像在蹬谁的门。
他掏出算盘,悬在井口上方。
拇指一推。
算盘珠子自己动。
一、三、九——第96次拨动。
珠子排成一行,浮在半空。
他对着井口说:“明天早上六点,我要看到功德井数据库恢复正常。”
没等回应,他转身就走。
走了三步,停下。
“还有。”
他从道袍内衬撕下一块布,上面是族谱残页,只写着“三槐”二字。
他把布片塞进算盘缝里。
“你要是敢再动数据,我就把你那身数据服,改成‘信用土地’老年痴呆康复中心的病号服。”
说完,他抬脚。
鞋底蹭过井沿,发出“刺啦”一声。
破布鞋的脚趾头还在外面,动了动,像是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