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的脚陷在裂缝边缘的碎石里,鞋底硌得生疼。他没动,盯着眼前那道横穿地表的裂口,像是大地被谁用钝刀划了一记,歪歪扭扭地往远处延伸。风从低洼处卷起一把沙,打在他小腿上,热得发烫。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锄头,又抬头望了眼天。灰白的日头悬在头顶,晒得人脑门嗡嗡作响。背包还斜挎在肩上,半袋种子沉甸甸地贴着后背,像块不肯卸下的砖。
“娜娜。”他忽然开口,“土还能吸水吗?”
娜娜已经滑到他身侧,光学眼扫过地面,蓝光一闪:“当前土壤含水量为百分之九点三,低于植物存活阈值。干旱预警已激活。”
“那就是说,再不下雨,咱连野草都种不活了。”
“准确来说,是七十二小时内必须补充有效降水,否则所有表层播种将无法萌发。”
陈浩咧了下嘴,干裂的嘴唇扯出点疼。他没再说话,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背包甩到面前,拉开拉链,掏出那半袋混合种子。袋子封口积了层薄灰,他拍了两下,灰尘飞起来,在阳光下打着旋。
“行吧。”他自言自语,“地不能挑了,命也不能挑了,总不能让种子陪我一起躺平。”
他拧开随身水壶,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然后把剩下的全浇在种子上,晃了晃袋子。“湿一湿,好歹算个仪式。”
娜娜看了他一眼:“此举对发芽率无实质帮助。”
“我知道。”他抓了一把种子塞进裤兜,“但我得让自己觉得还有点用。”
说完,他站起身,把种子袋夹在胳膊底下,开始沿着田埂跑。不是规规矩矩地撒,也不是按什么行距株距,就是边跑边扬,手掌一翻,种子就飞出去,像往荒原扔告解信,一封封投递,没人收也得发。
“东南方向热流增强。”娜娜的声音追着他跑,“强风预计三分钟内抵达。”
“那就跑快点!”他喘着气喊,“趁风没来,先把种子送出去!”
他越跑越歪,胖身子晃得像装了弹簧,鞋底踩在龟裂的地面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蛋壳上,稍重一点,裂缝就往外爬一寸。但他不管,继续撒,继续跑,直到半袋种子见了底。
最后一把是混着豆子和芥菜籽的,他扬得特别高,仰着头,手臂抡圆了甩出去,仿佛在跟老天赌一口气。
“拿去!”他吼了一声,“爱长不长,反正我播了!”
风来得比预报快。
一道滚烫的气流从沙丘背后猛地扑上来,像有人掀开了烤炉门。草屑、碎叶、还有几片他之前搭遮阳棚用的破布,全被卷上天,打着转儿往北飘。
陈浩刚把空种子袋塞进兜里,就看见那堆好不容易码齐的木架“哗啦”一声散了架。草帘子像纸片一样飞起来,一根横梁砸在他脚边,弹了两下,滚进裂缝里不见了。
他愣了一秒,扑过去想拽回另一根支架,手刚抓住绳子,整片棚子就被风掀翻,连根拔起,打着旋儿飞出十几米远,挂在一块石头上,摇晃两下,彻底散了。
他蹲在地上,喘得像台漏气的风箱,手指还攥着那截断绳。嘴唇干得裂了口,舔一下,铁锈味在嘴里散开。
“完了。”他说,“连遮三天太阳都做不到。”
娜娜已经调出全息气象图,悬浮在她眼前快速滚动。“对流层出现扰动迹象。”她语气不变,“未来两小时,局地降雨概率上升至七十八。但需要凝结核诱导。”
“那你还不赶紧造云?”
“已在启动微型烟雾发生器,释放碳微粒模拟尘埃带。同时建议你远离主风道,避免吸入刺激性颗粒。”
陈浩摆摆手,一屁股坐到残破的棚架旁,后背靠着一块石头。他从兜里摸出空种子袋,捏在手里揉成一团,又展开,再揉。
“你说咱们这叫啥?”他声音哑了,“临时抢救?还是临终关怀?”
娜娜没回答,机械臂缓缓抬起,指向天空。她的光学眼不断刷新数据,蓝光频闪。
“云团正在汇聚,高度下降中。初步判断为积雨云结构,含水量充足。”
陈浩抬起头。
天边原本灰蒙蒙的一片,此刻裂开一道口子,乌云像墨汁滴进水里,慢慢晕染开来。风忽然停了,空气变得粘稠,闷得人胸口发紧。
他撑着石头站起来,腿有点软,但还是往前走了几步,站到那片刚撒过种子的地中央。
第一滴雨砸下来时,正落在娜娜的肩甲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浑浊的水珠顺着金属表面滑下去,在尘土上砸出一个小坑。
第二滴、第三滴,接连落下,打在残留的防护罩上,溅起细小的泥星。有几滴落在陈浩脸上,凉的,带着土腥味。
他没躲,也没动,只是仰着头,任雨水顺着额头流进眉毛,再滑到嘴角。
“还真下了?”他喃喃道,“就因为我撒了把种子?还是因为你冒了股黑烟?”
娜娜扫描着云层流动速度:“自然气象过程与人工干预共同作用的结果。目前降雨范围局限,预计持续时间不超过四十分钟。”
“够了。”陈浩抹了把脸,笑了,“只要下,就不是绝路。”
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锄头,拄着,站在那片龟裂的土地上,看着雨点越来越密,打在干土上,冒出一圈圈浅色的晕。
突然,他想起什么,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昨夜熬夜画的种植布局图。边缘已经磨毛了,炭笔字迹 smeared 了些,但他还是把它展开,举过头顶。
雨水很快浸透纸张,墨线晕开,行距和株距糊成一片。他没放下,就这么举着,像在给老天看最后一眼遗书。
“你看清楚啊。”他对着天空说,“我本来是要好好种地的。”
纸彻底湿透,塌了下来。他随手一扔,任它飘到泥水里,慢慢被雨水泡烂。
娜娜忽然说:“检测到地下水分含量开始回升,表层土壤吸水速率符合预期。”
“那就好。”他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至少种子不会当场渴死。”
他站着没动,望着这片被雨水敲打的荒地。裂缝还在,风也还没走远,但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不是希望有多大,而是——至少没白忙。
雨越下越大,防护罩上的水珠连成了线。远处沙丘的轮廓在雨幕中模糊,近处的泥土开始泛出深色,像一块块刚翻开的旧布。
陈浩忽然弯腰,从泥里抠出一颗没被冲走的豆子。它已经被雨水泡得发胀,种皮裂开一道小缝。
他捏着它,看了两秒,然后蹲下身,在自己脚印旁边挖了个小坑,把豆子埋进去,压实。
“你要是能活,”他拍了拍土,“就算咱赢一次。”
娜娜站在他身后,机械臂保持警戒姿态,光学眼持续追踪云层数据流。她的肩甲还在滴水,一滴接着一滴,落在脚边的裂缝里,消失不见。
陈浩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他忽然说:“你说……等雨停了,我该不该再去翻翻那块金属板下面?”
话音未落,一道风裹着沙粒扫过田面,把刚落下的草屑卷上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