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无咎只觉得胸口一闷,呼吸都跟不上了。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怎么就这么荒唐?
工匠这一行,靠的就是心手合一,十年磨一剑!
哪有什么三个月速成的道理?
没有日日夜夜的打磨,没有一点一滴的心血,凭什么叫大匠?
他颤抖着举起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东家……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被触犯了神圣领域的愤怒和悲哀。
“机器……模子……那些东西做出来的,能跟人手打磨的一样吗?”
“只有这双手,千锤百炼出来的,才能让每一个齿轮、每一根转轴,分毫不差地咬在一起,转起来顺得跟流水似的!”
“那不是零件,那是老朽一辈子的活计!是老朽这双手留下的印记!”
老人激动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匠人最后的骄傲与坚守。
林昭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他甚至对着老人那份执着,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赵恒和张德才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生怕这位脾气古怪的老爷子一怒之下甩手不干了。
如今整个江南的订单都压在吴县,归无咎要是撂了挑子,那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林昭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老人。
“归老,您的技艺,晚辈万分敬佩。”
他走上前,拾起那个被归无咎判定为合格的完美齿轮,在指尖轻轻转动。
“它确实是一件艺术品。”
“独一无二。”
归无咎脸上的激动稍稍平复,以为林昭明白了。
可林昭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再次愣住。
“走吧,归老。”
“晚辈带您去看一样东西。”
林昭放下齿轮,转身向工坊外走去。
归无咎不明所以,但还是皱着眉,跟了上去。
赵恒与张德才对视一眼,也快步跟上。
一行人没有去繁华的东市,也没有去官员居住的府衙街,而是径直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了吴县城西。
这里是贫民区。
一股潮湿、腐朽、混杂着酸臭的气味扑面而来,让归无咎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低矮的茅草屋挤成一片,泥泞的小路上污水横流。
深秋的寒风吹过,几个赤脚的孩子还穿着单薄的麻衣,小脸冻得发紫,却依旧在泥地里跑来跑去。
归无咎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袍。
门口坐着几个妇人,低头做着针线活,手指上扎满了血孔。墙角蹲着些男人,呆呆地望着天,连话都懒得说。
他们是织户。
或者说,曾经是。
在苏家与各路布商联手封锁,以及“吴县新造”崛起的双重冲击下,这些依旧使用着老式织机的家庭作坊,已经彻底失去了竞争力。
他们的布,织得再好,也卖不出去。
林昭带着归无咎,沉默地走在这片土地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让他看。
看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孩童。
看那些手指上满是血孔的妇人。
看那些曾经靠一双手养家糊口,如今却只能呆坐的男人。
归无咎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他一生都待在工坊里,与钢铁零件为伴,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那一张张麻木的脸,那一双双空洞的眼睛,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心里。
他们走到一户人家的窗外。
屋里,一个男人正在费力地咳嗽,他身前的旧织机上,布满了灰尘和蛛网。
他的妻子,正端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一口一口地喂给床上病恹恹的孩子。
“咳咳……他爹,别看了……那织机,织不出米来了……”
“我们……我们连买新织机的钱都没有……怎么跟人家争……”
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哀伤。
归无咎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看着那台被废弃的旧织机,又回头看了看自己来时的方向。
那边,是灯火通明的工坊,是堆积如山的订单,是全江南商贾挥舞着银票的渴望。
而这边,是织不出米的织机,是吃不饱饭的百姓,是近在咫尺的饥饿与寒冷。
一道无形的墙,将两个世界隔开。
而这道墙,似乎就是他亲手铸就的。
因为他一天只能检验出不到十套核心零件。
因为他那份独一无二的骄傲。
林昭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指着眼前这片街区,声音平静却有力。
“归老,您的手艺,确实能造出传世之作,百年之后都有人惊叹。
可那又怎么样?这些人等不了百年,他们等的是这个冬天能有件暖和衣裳穿,能有口饱饭吃。”
“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和千万人的生计,您自己掂量掂量吧。”
林昭的目光,穿过归无咎,望向那一张张麻木的脸。
归无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引以为傲了一辈子的东西,那份属于顶尖大匠的荣耀与执着,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他想反驳,却发现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
他的手艺再精妙,一天也只能造福几个人。
可这吴县,这江南,这大晋,又有多少人,在等着一口饭吃?
他那所谓的灵魂,在千万人的“生计”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当晚,归无咎将自己锁在了工坊里。
他坐在桌前,盯着那个完美的齿轮,脑子里却全是那些冻得发紫的孩子、那些手指上满是血孔的妇人、那台落满灰尘的旧织机。
他的手颤抖着,拿起了笔。
工坊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当林昭再次走进工坊时,看见的是一个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归无咎。
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窝深陷,整个人摇摇欲坠。
但他的眼神,却出奇地亮。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叠厚厚的,画满了各种草图的图纸,推到了林昭面前。
那上面,画着各种闻所未闻的模具、特制的卡尺、以及结构远比现有工具复杂的钻床、镗床的设计雏形。
每一个线条都精准到了极致,每一处标注都细致入微。
“老朽……还是看不起那些没有灵魂的东西。”
归无咎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但你可以用这些'没有灵魂'的工具,去造那些'没有灵魂'的零件。”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昭。
“不过!”
“这第一套,能造出所有零件的母模!必须由老朽,亲手打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