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县,城南别院。
秋风卷过院墙,吹得库房的门板咯吱作响。
库房里,成捆成捆的吴县新造整齐码放,丝绸表面泛着温润的光泽,本该是抢手的货色,此刻却像一堆卖不出去的废料。
院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德才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眼眶深陷,满脸倦色。
曾经因织机问世而挺直的腰杆,此刻又弯了下去。
“少爷……”
张德才的声音嘶哑干涩,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手微微发抖。
“苏州、杭州、松江府……整个江南,没一家商号敢收咱们的布。”
他将信递给林昭,那是锦绣阁刘掌柜冒着风险写下的密信。
“苏崇山……那老狐狸,联合了江南所有大布商,成立了什么江南布商联盟,下了死命令。”
张德才一拳砸在门框上。
“谁敢收一尺吴县新造,谁就是整个江南同行的公敌。这老贼,是要把咱们逼到绝路啊!”
站在一旁的赵恒接过信,快速扫了一遍,脸色铁青。
“岂有此理!”
他一把将信纸攥成一团,骨节捏得发白。
“苏崇山这是要赶尽杀绝!商业竞争,竟用如此下作手段!”
赵恒压着怒火,看向林昭,沉声道:“林昭,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立刻修书一封,以定国公府的名义向苏州府衙施压,不信那些布商敢不听!”
这是将门子弟最直接的想法——以势压人。
然而,林昭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从赵恒手里拿过那团被捏皱的信纸,缓缓展开,抚平。
“赵兄,不可。”
“苏崇山此举,是阳谋。他没有动用任何非法手段,只是联合同行,制定了一个商业规则。
官府凭什么干预?
就因为他们不买我们的布?这在律法上站不住脚。”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我们若请动官府强压,反而落了下乘。
不仅会把大人们拖下水,还会把一场商业纠纷,变成官场派系的斗争。
苏崇山背后未必没有靠山,到那时,局面只会更复杂。”
赵恒的怒气一滞。
他不得不承认,林昭说的有道理。
这种商场上的联合抵制,官府确实不好直接插手。
张德才抬起头。
“那……那咱们怎么办?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些布烂在库房里?
少爷,织户们都等着分钱呢,公会的账上也撑不了多久了……”
林昭没有回答。
他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苏崇山的封锁令……
只能管住那些大商号。
可江南这么大,难道只有大商号在卖布?
他抬起头,看向张德才:
“张叔,你去苏州时,城门口、巷子口那些推着独轮车卖零碎布头的小贩,你见到了吗?”
张德才愣了愣,满脸困惑:
“见……见到了,那不是到处都有吗?怎么了少爷?”
他完全不明白,这种时候,少爷问这些做什么。
林昭笑了。
他走到院子中央,环视众人,目光从绝望的张德才,到愤怒的赵恒,再到库房里那些沉默的布匹。
“传我的话出去。”
“即日起,吴县织造公会,面向整个江南所有行商、小贩、货郎,开放货源!”
张德才和赵恒同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
林昭的声音继续响起。
“第一,但凡愿意贩售吴县新造者,无论规模大小,哪怕只贩一匹布,公会皆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批发供货!”
张德才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少爷!低于市价两成,这……这几乎是贴着成本在卖了!咱们拿什么赚钱?”
林昭没理他,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让人心惊的光芒:
“所有合作的小商贩,一律享受先货后款,月结账期的待遇!”
赵恒听到这里,心脏狠狠一跳。
他皱起眉头,喃喃道:
“先货后款……月结账期……”
他忽然明白过来,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是说,那些本钱微薄的小贩,可以不花一文钱就拿到货?
卖出去了再结账,卖不出去风险也不在他们?”
张德才脸色煞白,一把抓住林昭的衣袖:
“少爷!不可啊!那些小贩居无定所,今天在苏州,明天就能跑到杭州!
他们拿了咱们的货,一转手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咱们去哪找人?
就算找到了,他们身无分文,咱们又能拿回什么?”
张德才的声音都在抖:
“少爷,这么干,公会三个月就得破产!”
林昭抬起手,示意张德才安静。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
“张叔,你听我说。”
“第一,所有合作的小贩,必须在当地官府登记造册,留下户籍、住址、担保人。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第二,咱们不是一次性把货全给他们。
第一次只给十匹,卖完结账了,才给第二批。
信用好的,慢慢加量。”
他顿了顿:
“第三……”
林昭看着张德才,一字一顿:
“他们只会越卖越多,越赚越多。
这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鸡,谁会蠢到杀鸡取卵?”
张德才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昭转过身,看着库房里的布匹:
“苏崇山想封锁大商号的渠道?那咱们就不走他的路。”
“江南那么多挑担子的小贩、推车的货郎,他们走街串巷,深入每一个村镇、每一户人家。
苏崇山的手,再长也管不到这些人头上。”
他转过身,看着张德才和赵恒:
“他有天罗地网,我就用蚂蚁搬山。
等他发现的时候,吴县新造已经铺满整个江南了。”
张德才和赵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
这……这简直是疯狂的计划。
可仔细一想,似乎……真的可行?
苏崇山的封锁令,确实只能管住那些大商号。
那些底层的小贩,朝不保夕,哪会管什么江南布商联盟?
只要有钱赚,他们什么都敢卖!
第二天,第一个胆大的货郎从吴县拉走了十匹布,没花一文钱。
第三天,他带着二十个同乡回来了。
第四天,吴县城外的路上,开始出现零零散散的独轮车和货担。
第五天,这些独轮车变成了数十辆。
第七天,吴县通往各府的官道上,挤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小商贩。
半个月后。
吴县城外,通往城南别院的路上,每天都有数百名小商贩排队等候。
独轮车、牛车、挑着担子的货郎,从卯时排到酉时。县令吴清源不得不派衙役维持秩序,这才没让这些人把吴县的街道堵死。
他们眼里满是渴望和期待,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久旱的田地盼来了春雨。
苏州,苏府。
苏崇山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吴县的布……出现在苏州的街头巷尾、乡下的集市,甚至运河的漕船上都有人在兜售……”
心腹的声音越来越小:
“而且价格极低,质量又好,很多百姓都在抢购……
二爷,咱们在苏州的几家布行,这个月的生意……跌了三成……”
苏崇山颓然坐回椅中。
他的封锁令,只能管住那些大商号、大布行……那些在官府有案底、在商界有名号的人。
可江南那么多挑担子的货郎、推车的小贩,他们没有字号,没有铺面,像蚂蚁一样散布在各个角落。
而这些人,他根本管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