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雪覆荒榛，帝辇轻驰访厩尘。
西域王孙栖蜀地，东郊骏骨卧寒薪。
踏火毛扬藏烈气，乌云蹄雪蕴龙鳞。
一朝识得千金骨，将伴征鞍靖魏尘。
未央宫前那滩早已被黄土覆盖的吴硕之血，在凛冽的朔风里仿佛依旧散发着铁锈般的腥气，渗入蜀都的每一块砖石。肃政廉访司的缇骑蹄声并未因一场人头落地的审判而停歇，反而如黑色的冰河，在邓芝那双鹰隼般锐利眼眸的指引下，向着益州更深处奔涌而去。肃杀的余威冻结了官场，却也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
刘禅独坐于暖阁，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压着沉寂的宫阙。他手中是邓芝呈上的最新密报，字里行间牵扯出的名字与数额，触目惊心，盘根错节，远非一个吴硕可比。他揉着眉心，那股在未央宫大殿上喷薄而出的雷霆之怒，在日复一日的案牍劳形与阴霾算计中，已沉淀为一种深重的疲惫，压在心口，沉甸甸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这朝堂，这江山，仿佛一个巨大的泥潭，越是用力挣扎，陷得越深。
“陛下，”刚从国学学习武学、理学一年多时间归来成绩上佳的内侍黄皓轻手轻脚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尚书令蒋琬、大将军姜维在外求见，言及汉中防务与开春粮秣转运。”
刘禅闭了闭眼，将那份密报反扣在案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宣吧。” 复兴大汉的想法，如同盘旋在头顶的秃鹫，从未远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祁山风雪的味道和将士血汗的咸腥。他需要透一口气，哪怕只是片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漩涡。
思绪纷乱间，一个名字突兀地跳入脑海——萨鲁曼。那个被龟兹老王驱逐，带着几匹稀世宝马和一身落魄投奔蜀地的西域王子。他曾应允其暂居成都郊外皇家养马场，任其养马遣怀。贸易所得的那几匹神骏的汗血宝马后代，还有萨鲁曼带来的龟兹良驹，它们的血脉在蜀地水土下是否延续？是否强壮？一个念头如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黄皓，”刘禅忽然开口，打断了内侍准备出去宣召的动作，“传旨蒋琬、姜维，军务粮秣，着丞相与大将军先行议定，具本呈奏。朕今日，要去趟西郊养马场。”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铅灰色的天际，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云层，寻找一丝别样的生机，“备马，轻装简从，不必惊动太多人。”
锦官城西郊，皇家养马场。凛冽的寒风在广阔的草场上呼啸肆虐，卷起枯黄的草屑和冰冷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枯草伏地，一片萧瑟，唯有几处避风的马厩里传出低沉的嘶鸣和不安的刨蹄声，给这空旷的天地增添了几分活气。
靠近边缘的一座宽敞马厩内，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干草、马粪和皮革混合的独特气味，带着一丝暖意。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奋力地刷洗着一匹雄健异常的枣红色大马。他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鬃毛刷刮过马匹油亮强健的肌肉，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唰唰”声。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滑落，浸湿了身上那件半旧的龟兹式样皮袄，勾勒出宽厚而紧绷的肩背轮廓。
正是萨鲁曼。曾经龟兹王庭里最耀眼的王子，此刻却只是这蜀国皇家马场里一个沉默的养马人。他浓密的络腮胡须覆盖了大半张脸，却掩不住眉宇间那道深刻的竖纹和眼底深处沉积的阴郁与不甘。他刷马的动作越来越快，仿佛要将那失国的耻辱、流亡的愤懑、以及被故土放逐的刻骨痛楚，都通过这粗糙的鬃毛刷，狠狠揉进眼前这匹不会言语的伙伴身体里。
枣红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激荡的情绪，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刨了刨前蹄。萨鲁曼的动作猛地一顿，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他丢开刷子，大手用力地抚摸着马颈上油亮的鬃毛，眼神复杂地凝视着马儿温顺而略带不安的大眼。
“踏火……”他低沉地唤着马的名字，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只有你……还陪着我。这蜀地的冬天，还真他妈的冷……” 他像是在对马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寒风从马厩木板的缝隙钻进来，卷起几根干草，打着旋儿落在他沾满草屑的皮靴上。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而带着特殊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马厩内沉重的寂静。这蹄声沉稳有力，绝非寻常牧马人或守卫的坐骑所能发出。萨鲁曼的背脊瞬间绷紧，如同警觉的猎豹。他猛地转过身，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里只有一把割草料的钝刀。
逆着马厩门口透进来的、带着雪沫的灰白光晕，几个人影走了进来。为首一人，身量并不算魁梧，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他裹着一件深色的貂裘，风帽罩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那目光扫过马厩，扫过那匹神骏的“踏火”，最后落在了萨鲁曼身上。
萨鲁曼的瞳孔骤然收缩！即使隔着风帽的阴影，即使对方衣着朴素，但那通身的气度，那双眼睛深处蕴含的、如同未央宫穹顶般深不可测的威严……他曾在成都城远远瞥见过一次，在万人簇拥的仪仗之中！
蜀汉皇帝，刘禅！
震惊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萨鲁曼心头。他僵在原地，按在腰间的手忘了松开，也忘了行礼。他只是一个被故国放逐、寄人篱下的落魄王子，皇帝怎么会出现在这偏僻寒冷的马厩？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这些马？
“王子好力气。” 刘禅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抬手，缓缓摘下了风帽，露出那张年轻却已显出深沉棱角的脸庞。他的目光没有在萨鲁曼的失礼上停留，反而饶有兴致地落在了那匹被刷洗得毛色发亮、筋肉虬结的枣红马身上。“此马神骏非凡，筋骨强健，肌肉饱满，目光灼灼有神，当是马中之龙。这便是王子从龟兹带来的神驹‘踏火’吧？”
萨鲁曼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松开按刀的手，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一个标准的龟兹觐见之礼，动作虽有些僵硬，但姿态恭敬：“萨鲁曼……拜见大汉皇帝陛下！陛下圣安！正是‘踏火’，它……是我最后的伙伴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有惊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刘禅微微颔首，目光终于落在萨鲁曼那张饱经风霜、布满胡须的脸上，似乎想从那深邃的眼窝和紧抿的嘴角里，读出这个异国王子内心的风暴。“免礼。”他向前走了几步，靠近“踏火”，伸出手，动作自然而沉稳。那枣红马初时有些警惕，但在刘禅平和的气息下，竟也低下头，任由那只修长的手轻轻拂过它强健的脖颈，感受着那光滑皮毛下奔涌的力量和滚烫的体温。
“好马！”刘禅由衷赞道，眼中闪过一丝激赏，“血脉纯正，性情刚烈却不失温顺，是难得的战马胚子。” 他转向萨鲁曼，语气平和了许多，“王子在此数月，可还习惯？蜀地的水土，可养得住这西域的神骏血脉？”
萨鲁曼看着皇帝专注抚摸爱马的样子，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了些许。他直起身，努力平复着呼吸：“回陛下，蜀地水草丰美，虽气候与西域迥异，但精心照料之下，马匹尚能适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养马人的自信光芒，“陛下请看。” 他引着刘禅走出这座马厩，走向旁边几座更为宽敞、保暖设施也更好的厩舍。
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生命活力的气息扑面而来。几匹体型稍逊于“踏火”，但同样骨架粗壮、线条流畅的骏马映入眼帘。它们的毛色各异，有深栗、有纯黑、有青骢，但无一例外都精神抖擞，皮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肌肉饱满，四肢修长有力。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中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雄驹，它高昂着头颅，眼神桀骜，顾盼间带着一股睥睨众生的神采，脖颈的线条尤其优美强韧。
“陛下，”萨鲁曼指着这几匹马，声音里透出一丝自豪，仿佛这是他流亡生涯中唯一的慰藉与成就，“这便是当年蜀商以重金购自大宛的汗血宝马所育后代。它们秉承了先祖日行千里的神速与惊人的耐力，虽不及纯血汗宝马那般汗出如血，但其爆发力与持久力，已远超寻常战马！” 他又指向那匹黑身白蹄的骏马，“这匹‘乌云盖雪’，是汗血种马与蜀地最优秀的母马‘玉花骢’所生，兼具了西域神驹的速度与蜀地马匹的强韧耐劳，性情虽烈，却最通人性，乃百年难遇的龙驹！”
刘禅的目光紧紧锁在那匹“乌云盖雪”身上，再也移不开。那马儿似乎感受到了皇帝的注视，竟也转过头来，一双深邃的、仿佛蕴藏着星光的眸子，毫不畏惧地与刘禅对视，甚至还挑衅似的打了个响鼻，前蹄在地上轻轻刨动。
“好！好一匹‘乌云盖雪’！”刘禅忍不住击掌赞叹，眼中光芒大盛，连日来的阴霾似乎都被这神骏的活物驱散了几分。“王子大才！竟能在我蜀地，将这天马血脉培育得如此出色！此乃天赐我大汉的祥瑞！”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萨鲁曼，语气郑重：“王子，朕观你爱马如命，更精于育马之道。蜀地多山，骑兵虽非主力，然良驹难得，实乃军国重器。你在此，便是为朕，为这大汉江山，立下了不世之功！朕今日来，一是看看这些宝贝疙瘩，二来，是想请王子，再为朕多育良驹！凡有所需，牧场、人手、精料，朕一力供给！朕要让我大汉的将军们，都能骑上这驰骋如风的神骏，踏碎那曹魏河山！”
皇帝的肯定与承诺，如同滚烫的熔岩，瞬间注入萨鲁曼冰封的心湖。他漂泊万里，寄人篱下，忍辱负重，所求不过是能有一隅之地施展所长，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的废人。此刻，蜀汉皇帝亲临这偏僻马厩，不仅一眼识得他心血的珍贵，更许以重托！一股久违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声音因激动而哽咽：“萨鲁曼……谢陛下知遇之恩！必竭尽所能，鞠躬尽瘁，为陛下育出更多、更强的战马！以报陛下收留厚待之情！”
刘禅亲手将他扶起，目光真诚：“王子请起。你我皆非蜀地之人，然今日为这大汉基业，为这万千将士，当同心戮力！” 他环视着厩中那些神采奕奕的宝马，一个念头愈发清晰，“这些良驹，如明珠蒙尘，岂能久困于这方寸马厩？当配英雄，驰骋疆场，方不负其神骏之名！”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黄皓，声音斩钉截铁：“传朕口谕：即日，命卫尉亲率铁卫营精骑，护送此间所有汗血宝马后裔，尤其是‘踏火’、‘乌云盖雪’等佼佼者，入锦官城禁苑，严加看护！着令少府监，即刻备下最上等的鞍鞯辔头，饰以金玉，务求华美坚固！朕要择吉日，亲自将它们，赐予我大汉的柱石之将！”
“喏！”黄皓凛然应命，匆匆而去。
萨鲁曼看着皇帝雷厉风行的旨意，心中波澜再起。他的马，将佩戴着蜀汉最尊贵的鞍鞯，成为这个东方帝国最强大将军们的坐骑！这不仅仅是对他育马技艺的认可，更是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政治信号！他仿佛看到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在眼前缓缓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