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血腥味尚未散尽。
但朱温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清点战利品,也不是安抚新降的张全义。
他换上了一身素服。
在数百亲兵的护卫下,他径直前往城北的邙山,来到了大唐历代帝王的陵寝之前。
陵寝早已被李罕之那样的兵匪盗掘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盗洞和残破的砖石,一片狼藉。
朱温站在先帝的陵前,看着眼前的惨状,突然双膝跪地,放声大哭。
“臣,朱温,救驾来迟!”
他捶胸顿足,声音悲怆,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致使陵寝遭此大辱,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他一边哭嚎,一边对着陵寝重重磕头,额头很快就变得青紫,渗出血丝。
跟在他身后的将士们,包括张全义在内,全都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还是那个杀伐果断、心狠手辣的宣武节度使吗?
这演技,不去唱戏真是屈才了。
然而,周围的洛阳百姓和士人看到这一幕,却无不感动落泪。
乱世之中,还有谁记得先帝?
还有谁会为皇室的尊严痛哭流涕?
唯有朱公!
一时间,“朱公忠义”的传闻,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整个洛阳城。
一场完美的政治秀。
哭完了,表演也到位了。
朱温回到府衙,立刻召来笔墨,亲自草拟了一封奏表,以八百里加急,送往远在长安的朝廷。
“臣朱温,泣血上奏……”
奏表之中,他先是将自己描述成一个听闻东都蒙难、心急如焚的忠臣,如何不顾一切,星夜来援。
接着,他话锋一转,痛陈河东李克用拥兵自重,名为藩镇,实为国贼!
“……李克用名为陇西郡王,实则桀骜不驯,屡抗皇命,坐视国难,其心可诛。今河东沙陀,兵强马壮,已成朝廷心腹大患。臣恳请陛下下旨,降下雷霆之怒,由臣朱温统兵,配合天兵,东西夹击,共讨此不臣之贼!”
洋洋洒洒数千言,字字句句,都透着一股“为国除害”的凛然正气。
奏表的最后,朱温更是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诱饵。
他“大度”地表示,此次出兵,纯为朝廷分忧,绝无私心。
“……若能荡平河东,收复河中失地,臣分文不取,所有州县、钱粮、户籍,尽归朝廷中枢直接管辖,以壮皇室!”
这封奏表,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长安那早已波澜不惊的死水之中。
……
长安。
大明宫。
唐昭宗李晔看着朱温的奏表,年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激动的潮红。
“诸位爱卿,都看看!都看看!”
他将奏表递给下方的宰相张渥。
张渥,一个对藩镇坐大深恶痛绝的老臣,看完奏表,激动得浑身颤抖。
“陛下!天赐良机!此乃重振我大唐皇室威严的绝佳机会啊!”
他转身面向朝臣,声音慷慨激昂。
“朱温愿意将打下的土地尽数归还朝廷,其忠心可见!反观那李克用,屡次不遵号令,对我朝廷阳奉阴违,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我们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一举削平强藩!”
朝堂之上,立刻嗡嗡作响。
大部分文臣,都对张渥的话深表赞同。他们受够了藩镇的气,做梦都想回到那个中央集权的辉煌时代。
然而,角落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太常寺卿杜让能,却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陛下,不可!”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让整个大殿为之一静。
“陛下,朱温此人,豺狼之心,路人皆知!他比李克用更加危险!此乃驱虎吞狼之计,借我朝廷之手,去消耗李克用的实力,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啊!”
“再者……”杜让能痛心疾首地说道:“我京畿禁军,早已衰弱不堪,如何是李克用那虎狼之师的对手?一旦出兵,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其辱啊!”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头上。
是啊,朝廷还有多少兵能打?
宰相张渥见状,立刻厉声反驳。
“杜大人此言差矣!朱温已表忠心,我们为何不信?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李克用这等国贼继续坐大?至于兵力,我大唐立国数百年,天子之师,大义所在!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天下忠义之士必然云集响应!”
他转向唐昭宗,跪地叩首。
“陛下!想我太宗皇帝,何等雄风!亲率六军,荡平四海!如今,正该是陛下一展雄图,御驾亲征,重现太宗雄风之时啊!”
“御驾亲征!”
“重现太宗雄风!”
这几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了年轻的唐昭宗心上。
他一直梦想着摆脱藩镇和宦官的控制,成为一个真正的、手握实权的皇帝。
张渥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朱温送来的这份“大礼”,让他看到了实现梦想的万丈光芒。
就在长安朝堂争论不休之际,又一封来自东方的奏表,送到了御前。
濮州,忠义军节度使,李烨。
唐昭宗有些不耐地展开。
然而,只看了几行,他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李烨的奏折,言辞恳切,逻辑清晰。
他明确指出,朱温攻取洛阳,绝非为了朝廷,而是为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义名分。所谓的“共讨国贼”,不过是想借朝廷这把刀,去杀他最大的敌人。
奏折的最后,李烨力劝皇帝,千万不要听信谗言,贸然出兵。
“……若朝廷出兵,则正中朱温之计。届时,无论胜败,朝廷元气大伤,朱温便可趁虚而入,掌控中枢,则天下危矣!望陛下三思!”
唐昭宗看完,脸色已经变得铁青。
“哼!”
他将李烨的奏折,重重地扔在了龙案之上。
一旁的张渥立刻会意,上前捡起,看了一眼,便冷笑道:“陛下,这李烨本就与李克用是盟友,他的话,自然是为盟友开脱,居心叵测,不足为信!”
“没错!”唐昭宗一拍龙椅,“这些藩镇,没一个希望我大唐中兴!他们都巴不得朕当个傀儡!”
被压抑已久的怒火和建功立业的幻想,彻底冲昏了他的头脑。
李烨的忠告,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猛地站起身,环视大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了他的决断。
“传朕旨意!”
“集结京畿神策军、天威军等,共计五万!朕要亲讨国贼!”
张渥大喜过望,连忙劝道:“陛下乃万金之躯,岂能亲冒矢石!只需派遣一位得力干将即可!”
唐昭宗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他目光扫过殿下群臣,最后,落在了御史大夫孙揆的身上。
孙揆,一个以清正廉洁闻名的文官,却从未有过领兵经验。
“朕命御史大夫孙揆为主帅,加封河中节度使,统领大军,出兵河中,讨伐李克用!”
“臣……领旨!”
孙揆又惊又喜,慷慨领命。
圣旨一下,天下哗然!
杜让能等老臣,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却无力回天。
消息传到洛阳,朱温正在府衙中与李振对弈。
听完探子回报,他手中的棋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上,随即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
“哈哈哈哈!成了!成了!”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
与此同时。
濮州,忠义军帅府。
李烨静静地听着军报司送来的最新消息。
他的奏表被驳回。
朝廷决意出兵。
主帅,是御史大夫,孙揆。
整个议事厅内,死一般的寂静。高郁、罗隐等人,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李烨久久没有说话。
他走到巨大的军事地图前,目光落在从长安出发,一路通往河中的那条行军路线上。
许久,他才轻轻地说了一句。
“愚不可及……”
“孙揆,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