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城头,浓烟如沉重的布幔低垂。
城垛碎裂,大片大片塌陷。
城门洞内,堆积如山的尸体正被民夫艰难拖出,在城外指定地点层层叠放,泼洒火油。
烈焰腾起,黑烟滚滚,焦臭的气息随风灌入城内,令人作呕。
李烨沿着城墙缓步而行。
铁甲冰冷,布满刀砍箭凿的痕迹,深凹处凝着黑红的血痂。
他脚步沉重,靴底踏过混杂着碎砖、断箭和暗红血块的地面,每一步都像踏在未愈的创口之上。
他停在一处塌陷的垛口,望着城外狼藉的战场。
被踩踏得稀烂的泥地里,散落着残破的兵刃、碎裂的盾牌、丢弃的号角头盔,以及早已僵冷、面目模糊的尸骸。
几只黑鸦聒噪着落下,啄食着冻结的血肉。
“使君……”身后传来哽咽的声音。
李烨回头,是名年轻的忠义军校尉,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沾满血污与烟灰,左臂被粗布条紧紧缠裹吊在胸前,布条缝隙里渗着殷红。
“伤如何?”李烨声音低沉沙哑。
“回使君,骨头断了,军医说…说这只手…怕是废了。”年轻校尉努力挺直脊背,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李烨沉默,目光扫过城墙上每一个角落。
倚着残壁喘息的老兵,蜷在角落无声流泪的新卒,拖着断腿为同伴包扎的队正……每一张疲惫、麻木、痛苦的脸,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伸出手,用力按在那年轻校尉完好的右肩上,力道大得让对方身躯一震:“活着,就好。陈州还在,忠义军旗未倒!这只手废了,还有另一只,还有无数弟兄的手。下去好生歇着。”
他继续前行,直至城楼。
厚重的木门推开,一股混杂着焦虑的气息扑面而来。
残存的将领们早已肃立等候。
宣武军都指挥使庞师古和李唐宾,感化军副将刘知俊,泰宁军节帅朱瑾,陈州刺史赵犨,以及一身征尘的葛从周……众人脸上都刻着大战后的疲惫与沉重。
“报!”一名浑身浴血的书记官声音嘶哑,展开手中染血的册子,字字如刀:“禀使君,各军汇总战损:忠义军本部,阵亡一千三百七十二人,重伤致残四百九十一人,轻伤不计;陈州守军,阵亡一千八百零五人,重伤三百九十七人;感化军,阵亡一千零一十六人;宣武军,阵亡两千一百三十三人;泰宁军,阵亡两千零九人……”每报出一个数字,大厅内的空气便凝固一分,压抑得令人窒息。
总计,近万条忠勇的生命,血染陈州。
书记官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然,此役亦重创秦逆!阵斩蔡州贼兵一万九千余,俘获无算!贼酋孙儒重伤,其精锐前锋决胜都折损过半!”
惨胜。
一场用尸山血海堆积起来的惨胜。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哽咽。
李烨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如铁塔般沉默矗立的葛从周身上。
他离开帅案,一步步走到葛从周面前。
这位悍将在前日最绝望的关头,亲率三百骑忠义军精锐,如烧红的尖刀,悍然突入孙儒中军大营,搅乱其指挥,甚至险些生擒孙儒,为大军反击撕开了唯一的血路。
“葛将军!”李烨双手用力扶住葛从周的双臂,声音沉凝如铁,“前日若非将军舍生忘死,直捣中军,陈州……早已化为焦土!忠义军上下,陈州满城百姓,皆感将军大恩!”
他深深一揖。
葛从周古铜色的脸上毫无波澜。
他单膝跪地,甲叶铿锵:“使君言重!忠义军便是末将的家。为家而战,粉身碎骨,责无旁贷!”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石坠地,敲在每个人心上。
厅内众将,无不肃然动容。
这便是忠义军的脊梁!
“家……”李烨重复着这个字,眼眶微热。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须发花白、神色同样疲惫却依然坚毅的陈州刺史赵犨:“赵公,城防如何?还能撑多久?”
赵犨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禀使君,城墙虽损毁严重,然根基未动。老夫已命城中青壮连夜抢修,妇孺老弱亦全力搬运土石木料。最紧要的是……”
他抬头望了一眼城楼外铅灰色的天空,“天气!寒流将至。老朽观云气,不出十日,必有酷寒大雪。届时,贼军攻城器械难行,士卒冻馁,战力锐减。只要我们再咬牙撑过这半个月,待天寒地冻,这陈州城,便是一座铁打的坚城,易守难攻。”
这消息如强心剂注入众人心田。
寒冬,竟成了陈州此刻最强大的盟友!
“好!”
李烨眼中寒芒一闪,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响彻城楼,“传令。一、各军即刻清点剩余兵力、军械、粮草,伤兵全力救治。二、征发城中所有青壮民夫,不惜一切代价,日夜抢修城墙,加固防御。三、各门守军加倍警惕,斥候轮番出城,严密监视蔡州军动向,不得有丝毫懈怠。此乃生死存亡之秋,望诸君戮力同心,共守家园。”
“诺!”
众将轰然领命,疲惫的眼中重新燃起决然的火焰。
.....
与此同时,十里外的蔡州军大营,气氛同样压抑。
中军大帐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刺骨的寒意。
秦宗权斜倚在铺着虎皮的胡床上,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昔日凶戾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边的阴鸷和深深的倦怠。
他手中捏着一份染血的战报,正是陈州城下那场功败垂成的惨烈战损。
近两万精锐,一朝丧尽!
帐下诸将,孙儒臂缠厚厚绷带,脸色惨白;刘建锋、申丛等人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等待着预料中雷霆般的咆哮和惩罚。
然而,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许久。
秦宗权只是死死盯着那份战报,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最终,他竟只是长长地、带着无尽疲惫地叹息了一声,将那战报随意丢在面前的火盆里。
纸张瞬间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罢了……”他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事已至此,再骂你们这群废物,也骂不回我那两万儿郎的性命。”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扫过众人,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暴戾,反而透着一股逼到绝境的饿狼般算计,“天,要冷了。”
众人愕然抬头,不解其意。
“陈州……硬得像块茅坑里的石头。”秦宗权嘴角咧开一个难看的弧度,带着自嘲,“再撞下去,只怕要把咱们剩下的这点家底,全都撞折在城下。”
他缓缓坐直身体,枯瘦的手指敲击着胡床扶手,“寒冬将至,大雪封路,攻城?那是自己找死!”
他眼中凶光一闪,“传令各部:停止强攻。给老子死死围住陈州。一只鸟也不准飞出去。孙儒!”
“末将在!”孙儒忍着伤痛上前一步。
“你伤得不轻,留在中军。刘建锋、申丛!”秦宗权声音陡然转厉,“尔等各率本部精锐,分头出击。给我把陈州方圆百里之内,所有村镇、坞堡、粮仓、草场……统统扫一遍。粮食、布匹、牲口、盐铁、壮丁……能抢的,一粒米、一根针都不许留下。尤其是粮食。抢。给老子狠狠地抢。抢够过冬的粮草。抢够支撑大军围困的物资。”
“诺!”刘建锋、申丛眼中凶光毕露,齐声应命。
掠夺,这本就是他们最擅长的事情。
“陈州?”秦宗权望向陈州的方向,发出一声夜枭般的冷笑,“老子就让它变成一座孤城,一座冻饿而死的鬼城。耗,也要耗死他们。”
千里之外,长安城头飘扬的旗帜已悄然变换。
城门楼上,河东节度使、沙陀猛虎李克用按刀而立,俯瞰着这座刚刚经历战火满目疮痍的帝都。
他身形魁伟,独眼闪烁着鹰隼般的锐利与睥睨天下的豪气。
长安,这座被黄巢、李昌符之流反复蹂躏的帝王之都,终于再次被他的铁蹄踏破。
“父帅!”其子李存勖一身银甲,快步登上城楼,呈上一份帛书,“僖宗车驾已逃至兴元府(今陕西汉中),静难军大将王行瑜率军追至散关,未能截获。”
李克用接过帛书,并未细看,独眼望向西南方向,嘴角带着一丝不屑的冷笑,“李昌符那厮呢?”
“已败走陇州,凤翔军残部溃散,不成气候。”李存勖答道。
“好!”李克用大手一挥,声如洪钟,“即刻上表。请天子还都长安。就说我李克用已扫清宫阙,静待圣驾。这长安城,该有个真正的主人了。”
而就在李克用意气风发上表迎驾之时,那位奉命追击僖宗未果的静难军大将王行瑜,却并未返回凤翔李昌符处复命。
他的大军在散关外逡巡数日,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
当长安城破、李克用入主的消息如同惊雷般传到军中时,王行瑜眼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贪婪和决断。
“朱孜……玢州……”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脸上浮现出毒蛇般阴冷的笑意。
数日后,一支风尘仆仆的“败兵”抵达玢州城下。
城上守军认出是自家追击天子的队伍,不疑有他,放下吊桥。
城门洞开,王行瑜一马当先,脸上带着败退的沮丧与疲惫。就在他踏入城门洞的瞬间,脸上的沮丧瞬间化为狰狞的杀机!
“动手!”一声厉啸!
他身后看似疲惫的士卒瞬间如同出闸的猛虎,抽出暗藏的利刃,疯狂扑向城门守军。
城门口顿时一片大乱,惊呼惨叫不绝于耳。
王行瑜亲率精锐死士,目标明确,直扑城中心的节度使府!
节度使府内,朱孜正为长安失陷、李昌符败逃的消息而焦头烂额,猝不及防。
王行瑜如煞神般撞开大门,刀光如匹练般斩下。
朱孜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头颅便已滚落在地,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王行瑜一脚踢开朱孜的无头尸体,踏上节堂主位,高举滴血的长刀,对着随后涌入的、惊魂未定的静难军将校,厉声咆哮:“李昌符无道,勾结逆贼,祸乱关中,已失其鹿。今长安有明主。吾王行瑜,顺天应人,诛此国贼。自今日起,静难军,由我王行瑜执掌。尔等,可愿追随于我,共投李帅麾下,搏一个锦绣前程?”
寒光闪闪的刀锋,满地狼藉的血污,还有王行瑜那凶戾逼人的眼神,彻底震慑了所有人。
短暂的死寂后,不知是谁率先跪下:“愿追随王帅!”紧接着,哗啦啦跪倒一片。
“好!”王行瑜满意地大笑,笑声在弥漫着血腥味的节堂中回荡,“立刻修书。备厚礼。向河东李帅报捷投诚。我静难军,从此唯李帅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