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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户部衙门偏厅

雕花窗棂外的日头刚过正午,偏厅内却弥漫着比晨雾更浓重的沉郁。四张梨花木椅上,坐着的皆是金陵商界跺跺脚便能震三震的人物——聚丰祥钱庄的周掌柜、江南布业首户沈东主、粮行总商李东家,还有做南北杂货的吴老板。此刻四人却如坐针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连滚烫的碧螺春都没心思抿一口。

主位上,户部侍郎魏大人一身藏青官袍,玉带束腰,眉头微蹙,目光扫过众人时带着官署特有的威严。可开口时,那语调却像裹了层蜜糖的钩子,软中带硬:“诸位都是金陵商界的翘楚,眼皮子比筛子还亮,近来京中动向,想必不用本官多言。”

他顿了顿,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喉结滚动间,抛出了重磅消息:“北伐大军克复三城,捷报已呈御前,陛下龙颜大悦,下旨厚赏全军将士。再者,朝廷决意开拓南洋商路,首批海外商站需囤积粮草、布匹、药材,以备不时之需。为此,户部联合皇家银行,决意以高于市价一成的价钱,收购粮食十万石、棉布五万匹。”

话音落地,厅内死寂一片。周掌柜的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魏侍郎已抬手按住话头,语气陡然转沉:“此事关乎军心稳定,更系着朝廷拓海大业的根基,称得上是‘国之大事’。诸位若能鼎力相助,十日之内凑齐物资,事后朝廷不仅按价付款,更会颁下‘皇商’牌匾,往后诸位与官府通商,可享三成税赋减免。”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得众人面面相觑。税赋减免、皇商牌匾,都是实打实的好处,可十万石粮、五万匹布,绝非短时间能凑齐的数目。但谁也不敢明着推脱——魏侍郎话里的“国体”二字,已是隐晦的施压。

不过一个时辰,消息便顺着户部衙门外的石板路,钻进了金陵的大街小巷。粮行门口瞬间排起长队,布庄的伙计刚把新到的棉布摆上货架,就被抢购一空。到了暮色四合时,市面上的粮价已从每石三两银涨到三两六钱,棉布更是直接跳涨两成。粮行、布庄纷纷挂出“今日售罄”的木牌,唯有几家背景深厚的商号紧闭大门,显然是在囤积居奇。

城南,永昌号后院的书房内,烛火摇曳。东家钱百万背着手来回踱步,青缎马褂的后摆被带起细碎的风。他年近五十,向来以“稳”字立足商界,此刻却额头冒汗,连手中的翡翠扳指都捏得泛白。

管事赵忠垂手站在一旁,声音发颤:“东家,咱们库房里囤着三万石粮、一万匹布,眼下市价疯涨,不少粮商已经开始出货了。要是咱们现在抛一部分,至少能赚三成利。可要是继续捂……库房里的现银只剩两万两,再收粮布,资金链怕是要断。”

钱百万猛地停步,转身盯着赵忠:“抛?去年秋收时咱们以每石二两银收的粮,现在抛了,之前压的本钱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回本?”他走到窗边,望着巷子里匆匆而过的粮商伙计,眉头拧成疙瘩,“可这价钱涨得邪乎,皇家银行就算有朝廷撑腰,哪来这么多现银收粮布?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他感觉自己像被架在了烧红的铁板上:跟进囤货,手头现银撑不过三日,一旦朝廷突然停购,囤积的货物就是砸在手里的死物;不跟进,眼睁睁看着暴利溜走不说,之前囤的货要是被新入市的低价粮布冲击,照样得赔本。

“给我查!”钱百万一拳砸在桌案上,烛火猛地跳动,“让账房先生去打探,皇家银行到底从国库调了多少银子,有没有向其他钱庄拆借。另外,漕帮的王把头那边,让他亲自盯着运河码头,但凡有运粮的漕船进金陵,立刻报上来!”

赵忠应声退下,书房内只剩钱百万沉重的脚步声,与窗外渐起的夜风声交织在一起。

辽东,抚顺关外百里,白桦林

朔风卷着雪沫子,刮在脸上像针扎。白桦树的枝干光秃秃地指向天空,枝头挂着的残雪被风吹得簌簌掉落。韩铮蹲在雪地里,玄色劲装外罩着件貂皮大氅,却依旧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他手指拂过雪地上几道深深的车辙印,指腹触到冰硬的泥土,眉头微挑。

身旁的锦衣卫校尉秦风,是军中有名的追踪能手。他指着车辙印,声音压得极低:“大人您看,这辙宽三尺二,深近半尺,寻常商队运毛皮、药材,车辙最多深两寸。这车子载重至少千斤,绝不是做寻常生意的。”他蹲下身,用匕首刮了刮车辙边缘的冰碴,“而且车轮的铆钉排布,跟边军辎重营的粮车很像,但轮辐比军车细两分,应该是特意改装过的,既保留了载重能力,又能减少行进时的痕迹。”

韩铮站起身,拍掉手上的雪屑,目光顺着车辙延伸的方向望去,只见白桦林的尽头是起伏的山峦,隐在灰蒙蒙的天色里。“继续追,注意隐蔽,别暴露行迹。”

两人带着四名锦衣卫暗卫,顺着车辙在雪地里跋涉了近三个时辰。日头西斜时,前方出现一处背风的山坳,雪地上散落着几根燃尽的木柴,还有被雪半掩的篝火灰烬。显然,有人在这里停留过。

秦风快步上前,用匕首拨开灰烬,从里面扒拉出半片烧焦的麻纸。纸张边缘卷曲发黑,中间却残留着一个模糊的印记。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纸片走过来:“大人,您看这个。”

韩铮接过纸片,凑到夕阳下仔细辨认。那印记是用蓝色颜料拓印的,形状像一条盘绕的鱼,鱼头朝上,鱼尾处有三道细小的弧线,样式古朴,不似常见的商号标记。“不是官印,也不是咱们备案过的商号牌记。”他从怀中取出油纸,将纸片小心包好,“秦风,传令下去,查遍辽东地面上的商号,重点是那些常年跟女真各部通商的晋商。尤其是用鱼形标记做暗记的,哪怕是几十年前歇业的老商号,也不能放过。”

寒风掠过山坳,卷起地上的雪沫。韩铮望着远处女真部落所在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这条线索,或许能扯出藏在辽东冰层下的大网。

国子监,明伦堂

晨光透过明伦堂的格窗,洒在堂中铺着的青砖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堂内坐了二十余人,皆是国子监的监生,还有几位须发花白的博士。靠北的位置,三名身着青布儒衫的年轻人格外惹眼——他们是实学院选派的生徒,分别是原官学生员苏明远、小吏之子陈默,以及匠户之子林墨。

今日的辩论议题早已写在堂前的木牌上:“如何根治永定河水患”。

辩论一开始,以监生张修行为首的“空谈派”便占据了主动。张修行手持折扇,摇头晃脑地开口:“治水之道,古已有之。《尚书》有云‘水曰润下’,大禹治水以‘疏’为主,贾让三策更是明确提出‘徙民实边,缮完故堤’。可见根治水患,重在循古法、顺天道,而非标新立异。”

另一名监生立刻接话:“永定河古称‘无定河’,水患频发皆因‘水性无常’,若一味强求改造河道,便是违逆天道,恐遭反噬。不如加固两岸堤坝,再设水官祭祀河神,自然能保平安。”

他们引经据典,从《周礼》谈到《水经注》,言辞间满是对“古法”的推崇,引得几位守旧的博士频频点头。

轮到实学院生徒发言时,林墨率先站起身。他身材微瘦,手指因常年摆弄器械而带着薄茧。走到堂中事先准备好的沙盘前,他拿起一根木尺,声音清晰有力:“诸位请看,这是学生根据工部近三十年的永定河水纹档案,结合三个月实地测量做出的下游模型。”

沙盘上,永定河的河道蜿蜒曲折,标注着不同颜色的刻度,代表历年汛期的水位。林墨用木尺指向河道中段的一处拐弯:“此处名为‘鹰嘴湾’,河道狭窄,汛期时水流湍急,冲击力是其他河段的三倍。历年加高堤坝,都是在此处溃堤。所谓‘扬汤止沸’,便是如此。”

他将木尺移向河道右侧的一片低洼地带:“学生的方案是,在鹰嘴湾上游修建分水堰,再开挖一条宽三丈、深一丈的引河,将汛期三成的洪峰引入这片荒地。这片地本是盐碱地,无法耕种,引河不仅能分流洪水,还能通过淤积改良土壤。”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放在堂中的案几上:“册子上详细列明了分水堰的土方量、引河的开挖路线,还有所需的人工、钱粮——修建分水堰需工匠三百人、民夫两千,耗银五万两;开挖引河需民夫三千,耗银三万两,工期四个月,可保十年内无大患。”

册子摊开,上面不仅有工整的字迹,还有精细的草图和密密麻麻的计算数据。监生们凑过去看了一眼,刚才还滔滔不绝的张修行,此刻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那些具体的数字和可行的方案,让他引经据典的辩驳显得格外空洞。

苏明远接着站起身,声音清朗如钟:“《尚书·大禹谟》有云:‘正德、利用、厚生、惟和。’‘正德’是立身之本,‘利用’‘厚生’却是治国之要。若空谈‘正德’,任由水患吞噬农田、淹死百姓,就算把经书背得滚瓜烂熟,于国何益?于民何益?实学求的不是奇技淫巧,是解决实实在在的问题。”

这话掷地有声,堂内一时鸦雀无声。几位博士对视一眼,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飞出明伦堂,传遍了国子监。虽然仍有监生坚持“实学无用”,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悄悄议论:或许,那些带着数据和方案的学问,真的比死读经书有用。“实学能解困局”的种子,在悄然间扎下了根。

深夜,韩铮的临时驻地

抚顺关外的驿馆内,油灯昏黄。韩铮站在墙边的地图前,手指落在建州女真的聚居地赫图阿拉上。地图上用红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小点,皆是锦衣卫安插的眼线位置。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秦风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兴奋:“大人,查到了!那个鱼形标记,是山西晋商‘通海隆’的暗记!”

韩铮猛地回头:“详细说说。”

“通海隆的总号在太原,万历年间就开始做边贸生意,明面上是卖皮毛、药材,暗地里一直跟建州女真的努尔哈赤部落有往来。”秦风递上一份卷宗,“咱们的人查到,三日前,通海隆有一支车队从抚顺关出关,说是去收冬皮,却带了五十名护卫,个个腰佩利刃,像是军中出身。而且车队里的箱子,比装皮毛的木箱重得多,车轮压出的痕迹,跟咱们在白桦林看到的一模一样。”

韩铮接过卷宗,快速翻阅。里面记录着通海隆近十年的通商记录,其中几处标注着“货物不明”“去向隐秘”,时间都与边军军械失窃的时间吻合。他眉头紧锁:“护卫是哪里来的?”

“查了,是以前辽东总兵李成梁麾下的兵,李成梁倒台后,这些人就被通海隆的东家招去做了护卫。”秦风补充道,“还有,抚顺卫的眼线报信,通海隆的大掌柜上周秘密见过努尔哈赤的使者,两人在客栈密谈了两个时辰。”

韩铮走到桌前,提笔写下一封密信,盖上锦衣卫的印鉴:“立刻把这封信送到抚顺卫游击张承业手里,让他调两百骑兵,隐蔽在赫图阿拉附近,随时待命。”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寒光,“另外,让咱们在女真部落的眼线盯紧通海隆的车队,查清楚他们把货物交给了谁,箱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记住,只盯不打,我要的是整条线,不是一个车队。”

秦风领命退下,驿馆内重归寂静。韩铮望着窗外的夜色,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通海隆背后绝不止是走私生意那么简单——那些沉重的箱子,很可能是朝廷的军械;而能调动前总兵麾下的兵做护卫,背后必定牵扯着朝中势力。

这一次,或许能把藏在辽东的毒瘤,连根拔起。

(第115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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