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殿,灯火彻夜未熄。
朱标靠在椅背上,眼皮沉重如山,却难以真正入睡。每一次朱雄英细微的翻身或呓语,都会让他猛地惊醒,直到确认儿子呼吸平稳,才能稍稍安心。短短一夜,这位本就仁弱的太子,仿佛又憔悴了几分。
林奇则几乎未曾合眼。他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严格地每隔一刻钟记录一次朱雄英的体温、脉搏和呼吸频率。他用烈酒反复擦拭双手,检查腹部的伤口有无红肿、渗液。喂药、用温水擦拭身体物理降温、更换身下干净的软布……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专注得仿佛世间只剩下病患一人。
他的这种专业和投入,无形中成了朱标此刻最大的精神支柱。
殿外,锦衣卫指挥佥事蒋瓛如同雕像般伫立在阴影中,他的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偶尔扫过殿内窗棂的锐利目光,证明着他的存在。整个东宫偏殿,已被一张无形而森严的大网笼罩,水泼不进。
后半夜,朱雄英的体温终于彻底降了下来,稳定在了一个略微偏高但已无大碍的范围。他甚至还醒过来片刻,眼神虽然迷茫虚弱,却不再是之前的涣散无光,小声喊了一句“父王”和“渴”,喝了小半碗温水后,又沉沉睡去。
这一幕,让朱标激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握着林奇的手,连声道谢。
林奇心中也松了口气。抗生素起作用了,最危险的感染关算是熬过去了。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历史上的朱雄英就是在病情反复中夭折的。
天色蒙蒙亮时,殿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蒋瓛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名小太监,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太子殿下,林供奉,陛下吩咐送了早膳来。”蒋瓛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但他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而仔细地掠过殿内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朱雄英明显好转的脸上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有劳蒋大人。”朱标点点头。
小太监将食盒放在外间的桌上,便躬身退了出去。蒋瓛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的目光转向林奇:“林供奉,皇长孙殿下的药,是否快到时辰了?”
林奇心中一动,看了一眼桌上滴漏:“是,再过半个时辰,需服用第二次汤药。”
“药在何处煎制?”蒋瓛问道。
“就在偏殿后的小茶房里,由陛下指派的人负责,煎好后会立刻送来。”朱标接口道,这是朱元璋之前的安排,就是为了杜绝任何中间环节可能出的差错。
蒋瓛略一沉吟,道:“卑职可否去看看药渣?”
林奇立刻明白了蒋瓛的用意。这是在例行检查,防止有人在药渣上做文章,或者通过药渣反推药方。他点头:“自然可以。药渣应当还留在药罐里。”
蒋瓛对朱标和林奇微一抱拳,转身无声地走了出去,方向正是后殿的小茶房。
殿内暂时恢复了安静。朱标看着蒋瓛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蒋大人……真是心细如发。”
林奇没有接话,心中却对朱元璋的谨慎和多疑有了更深的认识。这位皇帝,即便在初步信任你的时候,也永远不会放下所有的防备。
约莫一炷香后,蒋瓛去而复返。他的脸色依旧平静,但林奇却敏锐地注意到,他按在绣春刀刀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
“药渣无异常,与药方一致。”蒋瓛言简意赅地汇报,随即像是随口一提般加了一句,“只是方才去时,瞧见一个面生的小火者(最低等的杂役太监)在茶房附近探头探脑,见卑职到来,便慌忙溜走了,脚步倒是利索。”
朱标闻言,眉头微皱:“面生的小火者?东宫的人,蒋大人应当都……”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以锦衣卫的能力,尤其是奉命看守东宫要害之地的蒋瓛,怎么可能不把范围内所有人员的底细摸清?
蒋瓛垂下眼帘:“卑职已派人去查了。”
林奇的心却猛地提了起来。面生的杂役?在煎药的茶房附近鬼鬼祟祟?这绝不是巧合!
难道……对方这么快就按捺不住,还想在药上动手脚?可是药渣检查无误啊……
等等!
药渣无误,不代表药罐本身没问题!如果对方不是在药材里做手脚,而是在煎药的器具上涂抹了什么东西呢?某些毒物经过高温煎煮,可能会失效,但也可能发生反应,变成更隐蔽的毒素!
“蒋大人!”林奇猛地抬头,语气急切,“那药罐!煎药的砂罐和药碗,现在在何处?”
蒋瓛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意识到了林奇的意思:“还在茶房!来人!”
他一声低喝,门外立刻闪入两名锦衣卫力士。
“立刻去后殿茶房,将煎药所用砂罐、药碗、药匙等一应器物,全部取来!任何人不得触碰!”蒋瓛命令道,语气森然。
“是!”力士领命,迅速离去。
朱标的脸色也变了,手微微发抖:“他们……他们竟敢……”
很快,两名力士捧着一个还带着余温的砂罐、一只白瓷药碗和一根木制药匙回来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蒋瓛上前,先是仔细查看砂罐外表和药碗内部,并未发现明显异常。他又拿起药匙看了看,也是寻常。
林奇却不敢大意。他走近几步,屏住呼吸,仔细观察那个粗陶砂罐。罐体外壁因为长期熬药而沾染着深色的药渍,看起来并无特别。但当他凑近罐口,仔细嗅闻时,却隐隐约约,从浓重的药味之中,分辨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和谐的酸涩气味!
这气味极淡,若非他感官经过“记忆宫殿”的强化,几乎无法察觉!
“不对!”林奇脸色一沉,“这罐子有问题!”
他立刻对蒋瓛道:“蒋大人,请取一碗清水来!再寻一根银簪或者银针!”
蒋瓛毫不迟疑,立刻命人照办。
清水和一根银簪很快送到。
林奇接过银簪,将其伸入砂罐内部,尤其是罐口和内壁上方蒸汽汇聚凝结的地方,仔细地、反复地刮擦了几遍。然后,他将银簪浸入那碗清水之中,轻轻晃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碗清水。
起初,清水并无变化,银簪也依旧闪亮。
朱标和蒋瓛都微微松了口气。
但林奇眉头却皱得更紧。他坚信自己的嗅觉不会错。他拿起银簪,再次伸入罐内刮擦,这次刮取得更加用力,范围也更广,然后再次浸入清水。
这一次,仅仅是几个呼吸之间,那清澈的水中,竟然以银簪为中心,缓缓漾开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黄色!
而与此同时,那根银簪浸入水中的部分,表面竟然开始浮现出一点点极其细微的、暗沉的斑点!
不是纯黑色,而是某种晦暗的化学变化!
“有毒!”蒋瓛失声低喝,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银簪试毒,并非能验出所有毒物,但一旦有反应,则必然有问题!而且这毒物显然并非寻常砒霜之类,而是某种更为隐蔽、需要特定条件(如高温蒸汽冷凝)才能析出的东西!
朱标猛地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身体摇摇欲坠,指着那药罐,手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他们……”无边的后怕和愤怒瞬间淹没了他。若不是林奇心细如发,察觉那一点微末气息,若不是蒋瓛恰好撞见那个鬼祟的小火者心生警惕……这第二次喂下去的药,会是什么后果?!他简直不敢想象!
林奇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对方的手段,竟然如此刁钻狠毒!这分明是要制造一种皇长孙病情反复、救治无效而夭折的假象!甚至可能把他这个主治医生也拖下水!
好狠的计!好毒的心!
蒋瓛猛地转身,对着门外厉声下令,声音如同淬血的冰渣:“立刻封锁东宫所有出入口!许进不许出!彻查今日所有接近过后殿茶房之人!尤其是那个面生的小火者,挖地三尺也要给老子揪出来!快!”
整个东宫的气氛瞬间从高度的戒备,变成了凛冽的肃杀!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外面立刻传来了锦衣卫急促跑动的脚步声和低声的呼喝声。
蒋瓛转回身,对着朱标和林奇,抱拳沉声道:“太子殿下,林供奉,此事卑职会立刻禀报陛下!在此之间,请二位切勿离开此殿,一切饮食用度,皆由卑职之人亲自经手!”
他的目光尤其深深地看了林奇一眼。这一次,眼神中不再是单纯的监视和审视,而是带上了一丝真正的重视和……庆幸。
若不是这个医术通神、观察入微的奇人,皇长孙恐怕在鬼门关上走一圈回来,还得再被推回去!
林奇点了点头,后背也是一阵发凉。这宫墙之内的斗争,远比手术台更加凶险和防不胜防。
他看了一眼床上依旧安睡的朱雄英,又看了一眼那碗泛着诡异淡黄色的水和变了色的银簪。
危机,远未结束。
那只隐藏在暗处的黑手,已经狗急跳墙了。
而他的反击,也必须更快,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