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接过那两张身契时,她心里无端地生出些悲凉来。
指尖触到纸面,不由得想起当年。
就是这五十两,曾经重逾性命。
那时若能有这五十两,大郎就不必去参军。
可如今,同样的五十两,甚至更多,却从她指尖轻飘飘地划了出去,只为给家中添个下人。
算上先前那个,这已是第三个了。
她努力克制着不往深处想,垂眸细看身契上的字句。
可那些墨字像是在水中化开似的,渐渐模糊成团。
这才意识到眼中起了雾气。
她慌忙垂首,借整理衣襟的间隙,悄然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湿意。
身侧的赵惊弦敏锐地察觉她的异样,温热的掌心轻轻覆上她的手背。
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缓缓压下。
就像她幼时和家人逃荒时,那永远印在她脑海里的一幕。
为了一口能让人活下去的吃食,两家人木然地交换了怀中啼哭不止的稚儿。
终究是时也,命也。
从前不解的滋味,如今倒品出了几分。
几乎是瞬间,她懂得了一个道理。
人总在安稳顺遂时格外容易忆起过往的艰辛。
或许是因为当下的幸福让曾经的苦难显得愈发真切,又或许是内心深处始终无法真正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然而,这样的感怀虽不可避免,却终究无从比较。
正如当年的五十两是救命的稻草,而今的五十两只是账目上的数字。
岁月流转,境遇变迁,曾经的苦痛不会因如今的宽裕而减轻半分,如今的安稳也不该因忆起的艰辛而打了折扣。
她将身契仔细折好。
又从荷包中取出一块小碎银子递给牙人:“劳烦将这两个丫鬟送至图柳巷的赵家。”
因着几人打算去街上逛逛,加之马车坐不下这么多人,玉娘便不打算直接带着两个丫鬟同行。
牙人满脸堆笑地接过银子,躬身道:“好嘞!夫人放心,小的这就让她们收拾东西,中午之前一定给您送到府上。”
出了官牙,一行人登上等候在外的马车。
车厢内,赵惊弦在玉娘身侧坐下,朝她温声开口:“娘子要买些什么?”
玉娘原先就想好了今日要添置的东西,没多想便一一报出:“家里的澡豆、牙粉都快用完了,该添置些。还有刷牙子,也可买上几把备用。”
赵惊弦听她说得细致,却都是为家中打算,眼中泛起柔和笑意:“这些自然要买。你不是喜欢蜜汁肉脯吗?家里那罐已经见底了,待会儿我们去秦记买一些。”
玉娘确实喜欢吃肉脯,明眸弯起,纤长的睫毛随之颤动,好奇问道:“之前吃的,是在秦记买的吗?”
“那倒不是。”赵惊弦唇角微扬,“只是听说秦记的蜜汁肉脯味道极好,想来比之前的更合你口味。”
坐在对面的赵攸端坐着,闻言抿住嘴唇,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她打量着兄嫂,心想嫂子和二哥说的那罐蜜汁肉脯,应当是她前些日子陪娘去买的。
那日她亲眼看见二哥将肉脯拿走,就猜到定是要给嫂子吃,果不其然。
她正暗自好笑,却听二哥转向她问道:“小攸,你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赵攸想了想道:“我想买些明矾回去,再买些黛粉。”
赵惊弦点头,又看向朝车窗外张望的小鲤。
“小鲤呢?可有什么想要的?”
小鲤正好奇地打量着街景,立即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我想要一个彩羽毽子!之前那个被元宝咬坏了。”
“好,都记下了。”赵惊弦含笑应道,稍稍提高声调朝外道:“虎子,我们先去前头那家百货行。”
虎子爽朗的应答声从车外传来:“好嘞!”
话音刚落,车轮已滚滚向前。
在车厢里颠簸了一会儿,几人到了百货行。
百货行里香气扑鼻,各式货物琳琅满目。
玉娘仔细挑选着牙粉。
她先选了两罐薄荷香的给赵惊弦和虎子,又选了一罐草本香的给赵母,再选了一罐桂花香的给自己,最后为小鲤和团团各选了一罐梅子香的。
赵攸的则是她自己挑选。
接着挑选澡豆。
玉娘也挑了几罐,一家人的各不相同。
草本香、留兰香、栀子香、松木香各一罐,奶香两罐。
她认真比对香型,赵惊弦始终安静地陪在一旁,看着她挑选。
每当她挑中什么,他便自然地接过去拿着。
又买了五把牙刷子,还有几条洗澡用的巾子。
“虽说这些东西家里还有,可既然来了,就顺便添置上。”玉娘指着牙刷子和巾子对赵惊弦道。
赵惊弦一一将东西放进篮子里,笑着点头:“娘子想的周到,免得用到时再买,还得再来一趟。”
小鲤对这些日用品并不挑剔,乖乖牵着玉娘的手,双丫髻上系着的两条浅粉发带随着她轻盈的脚步飘飘扬扬。
玉娘挑选的东西总是很合她的心意,她只要安心跟着就好。
从百货行出来,日头已升高了些。
几人又转道去了胭脂铺,买了赵攸要的明矾和黛粉。
玉娘的黛粉还没用完,便没有添置,倒是选了几罐兰泽。
这兰泽是用羊脂特制的脂膏,添了兰花汁和精油,唤作“兰泽”正是恰如其分。
原本玉娘只在冬日用这类添了油的脂膏,但京城的夏季着实干燥,用这个润肤也正合适。
“买回去家里一人一罐,能用上半年呢。”玉娘轻声道。
赵惊弦仔细将选好的脂膏一一放进篮中。
这时,柜台另一侧陈列的口脂吸引了玉娘的视线。
机灵的伙计见状,立即打开一盒试用的口脂,用银簪挑了些许,细致地抹在自己手背上展示:“夫人您瞧,这是今夏新到的货色,质地轻薄,最是适宜夏日涂抹。”
玉娘正细看那鲜艳的胭脂,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赵惊弦已含笑将一罐同样的口脂放入篮中,又转向身后的赵攸温声道:“小攸,你也选一罐喜欢的。”
“爹。”赵惊弦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拽了拽。
垂首,小鲤正仰着脸,目露期盼,“我能不能也要一罐?”
赵惊弦并不觉得小孩子用这些有何不妥,只柔声应道:“自然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