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最担忧的那个情况,这让他长长舒了口气。
关于小鲤的身世,他早已想好,待女儿再长大些,心智更为成熟明理之时,他定会寻个恰当的时机,将往事坦然相告。
或许由玉娘来说更为合适。
但绝非在她还如此稚嫩懵懂的年纪,就用沉重的真相去惊扰她、影响她无忧的成长。
“下午……是谁来家里了?”他神色虽稍缓,可对女儿的牵挂丝毫未减,继续温声探问,“娘又是为了什么,竟对小鲤发了脾气?”
玉娘抬眸看他,声音压得低了些:“是巷子里的刘大娘,还带着她娘家的一个侄女。娘问小鲤,想不想多一个娘亲来照顾她。”
说着,语气里带上一丝无奈,“小鲤一听便不乐意了。那刘大娘在边上又说了些不甚中听的话,一来二去,就把娘惹得不高兴了。”
赵惊弦何等聪敏,立刻便了然于心。
原来是母亲动了替他纳妾的念头,还将主意打到了小鲤身上。
他没有再追问玉娘下午具体经历了什么,单是想象,心中已涌起一阵歉疚与怜惜。
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低声道:“让你受委屈了。”
这在外面突如其来的亲昵让玉娘心跳骤然加快。
她下意识地朝四下飞快扫视--
虎子和团团正专心致志地在马厩旁喂马,赵攸和月盈在厨房里忙碌,院子里并无人注意他们这边。
赵惊弦看着她这如同受惊小鹿般的反应,不由得低笑出声,宽慰道:“放心,没人看见。”
玉娘微嗔地睨了他一眼,小声提醒:“下次可不许在外面这般胡来了。”
“在自家里,没有外人,无碍的。”赵惊弦唇角笑意未减,目光温和。
“我哪里有受什么委屈。”玉娘将话题轻轻拉回,语气听着平静,“受委屈的是小鲤。下午还红了眼睛,瞧着就让人心疼。这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难过。”
这话是实话,且不论日后如何,单就今日而言,她心中笃定那姑娘绝无可能进得了赵家的门,自然谈不上受什么委屈。
真正令她心绪难平的,是看着天真烂漫的女儿,无端卷入大人们复杂难言的心思之中,平白受了这场无妄之灾。
一想到那刘大娘竟将算盘打到了小鲤头上,而婆婆一时糊涂,也对孩子说了不该说的话,玉娘心底便生出几分愠怒。
这几年,除了陵州至京城一路艰辛,因颠簸难受而啼哭外,此后便再未见小鲤落过泪,今日这般,怎不叫人难受!
听到女儿哭了,赵惊弦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揪。
玉娘面上虽平静,言语轻描淡写,但他仍从她微垂的眼睫、轻抿的唇角,清晰地看到了心疼。
“娘呢?”他沉默一瞬,又将声音压低了些问道。
“在房里歇着呢,”玉娘整理好他的衣领,轻轻抚平最后一丝褶皱,“下午说了不少话,想必是乏了。”
赵惊弦点了点头,望向正屋方向。
抬眼望了望渐暗的天色,他道:“该用晚膳了,我去请娘起来。”
玉娘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只应了一声:“好。”
赵惊弦抬步向赵母的房间走去,心中思绪百转。
他需要以最恰当的方式,明确、坚定地表达自己绝无纳妾之意,借此机会彻底劝住母亲,让她日后不再生出此念,又需拿捏分寸,顾及她的颜面与情绪。
走到门前,他略定心神,手背轻轻落在门板上,发出沉稳的叩击声。
“娘,该用晚膳了。”他的语调与平日的恭敬温和无异,听不出半分兴师问罪的意味。
屋内沉寂了片刻,才传来赵母有些闷闷的回应:“知道了。”
赵母在屋里并未睡着,午后歇过,下午又受了那场气,心中堵得慌,自然了无睡意。
她只是躺在榻上,心烦意乱,独自生着闷气。
越想越觉得委屈,自己分明是一心一意为这个家着想,为家里子嗣香火考量,怎就闹得里外不是人,仿佛成了个恶人?
孙子方才在院中告状的声音不算低,她在正屋里也隐约听到几句,句句都像是在打她的脸,更是觉得面上火辣辣的,无光得很。
虽心底不认为自己有错,可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孙子孙女,还有归家的儿子。
她心中忐忑,担忧儿子会因此事责怪于她,越发烦闷。
听见儿子在门外唤她用膳,语气平和如常,听不出半分责怪之意,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实处,还生出些欣慰来,儿子终究是理解她这番苦心的。
她稍稍定神,对镜理了理微乱的鬓角与衣襟,走向厨房。
一家人已陆续落座,只等她一人。
她才在饭桌边坐下,方才因儿子态度而稍感安慰的心情,瞬间被孙子孙女的冷淡击得粉碎。
平日里总会扑过来甜甜唤“奶奶”的小鲤和团团,此刻却安静得出奇。
他们与其他人低声说话,唯独对她,像是没看见一般。
赵母心情说不出的憋闷,仍强撑着笑意,打破沉默:“团团,今日的大字可都写完了?小鲤,这蒸蛋滑嫩,你多吃些。”
两个孩子倒是都应了声,却答得极为简短。
“写完了。”
“嗯。”
更让她不好受的是,她说话时,他们自始至终都低垂着小脑袋,或盯着碗里的饭菜,或将目光转向别处,就是不肯看她,全然不见了往日绕膝承欢、笑语晏晏的亲昵。
这明显的疏远,像一盆冷水,浇得她透心凉,面前的菜顿时失了所有滋味。
席间,玉娘神色如常,举止得体,该给赵母布菜盛汤一样不少,只当看不见这饭桌上诡异的气氛。
赵惊弦也并未多言,只是不时给孩子们夹些他们爱吃的菜。
一向粗线条的虎子,察觉出这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不敢多言,只顾埋头扒饭,心里却直犯嘀咕--
哎!这到底是闹了哪一出?伯娘平日待人多和气,今儿个是怎么了,竟把一向懂事乖巧的小鲤和团团惹得这般不高兴?真是叫人想不明白。
坐在一旁的赵攸,也只是默默吃着菜,月盈这丫头,手艺确是得了嫂子真传,越发长进了。
只可惜这满桌好菜,在这沉闷至极的氛围里,也吃得没滋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