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如同浸透冰水的裹尸布,紧紧缠绕着哈利·波特。每一步踏在通往城堡大门的碎石路上,都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敲击在他自己那具尚未入土的棺材盖上。隐形衣下的世界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和喧嚣,却将他内心的死寂与周围弥漫的死亡气息放大了无数倍。
他穿过门厅的废墟,这里曾是霍格沃茨迎接新生的辉煌入口,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石头上凝结着深色的血渍,空气中混杂着刺鼻的硝烟、挥之不去的焦糊味和一种更令人作呕的、甜腻的血腥气。几个穿着傲罗制服的身影在废墟间沉默地忙碌,用魔法挪开沉重的碎石,小心地拖动着一具具被素色布单覆盖的、轮廓僵硬的躯体。哈利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攥紧。他看到了弗雷德和乔治——总是点燃欢笑的双胞胎——此刻却像两尊失去灵魂的石像,跪在一个拉文克劳女孩(丽莎·杜平)毫无生气的身体旁。乔治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弗雷德紧紧搂着他,脸上是哈利从未见过的、一片空白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
他不能停留。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像个真正的幽灵,从倾倒的巨大石柱投下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地穿过。城堡外的场地更是触目惊心。曾经绿意盎然的草坪被撕裂,布满焦黑的弹坑和狰狞的裂缝,碎裂的石头和折断的武器散落四处,几棵古老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或烧成焦炭,如同扭曲的巨人尸骸。远处,禁林边缘仍在燃烧,冲天的火光将墨绿色的树冠染上地狱般的橘红,浓烟如同不祥的狼烟,直刺被黑暗笼罩的天空。
他看到更远处,海格那充满温暖回忆的小屋,只剩下一个冒着缕缕青烟的、孤零零的石砌框架。几个身影——他辨认出其中有阿不福思·邓布利多那熟悉的身影——正沉默地围在那里,像是在守卫着什么,或者说,是在为谁守灵。哈利不敢去想,那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会不会是另一个他熟悉的面孔。
每一步,都像是在践踏着他过往七年在霍格沃茨的鲜活记忆,践踏着那些曾经欢笑、争吵、并肩作战的生命。科林·克里维,那个总是举着相机、眼睛闪闪发亮的一年级男孩;拉文德·布朗,曾经痴迷于罗恩、笑声像银铃般的女孩;还有那么多他或许叫不出名字,却同样年轻、同样对未来充满憧憬的面孔……他们都倒下了。因为他额头上的这道闪电形疤痕,因为他与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黑魔王之间,这该死的、无法摆脱的联系。
一股沉重的、几乎要将他脊椎压断的负罪感与悲伤汹涌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多么希望自己从未是那个“大难不死的男孩”,多么希望自己能像罗恩、赫敏,甚至像马尔福那样,只是一个普通的霍格沃茨学生,拥有平凡的烦恼和未来。但命运,或者说,邓布利多和斯内普用生命与名誉铺就的这条残酷道路,不容他退缩,不容他逃避。
他走到了禁林的边缘。那浓郁的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活物,散发着潮湿泥土、腐烂树叶和某种更深层、更危险的魔法气息。城堡的灯火在身后摇曳,像是遥远彼岸微弱的、即将被永恒黑夜吞没的星辰,无言地为他送行。他停了下来,靠在一棵被爆炸冲击波撕裂、树皮剥落大半的巨大橡树上,剧烈地喘息着,不是因为身体的疲惫,而是因为那几乎要撕裂他胸膛的、混杂着恐惧、不甘、释然,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的复杂情绪。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冰冷的小盒子,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打开了它。那枚扭曲焦黑的戒指残骸,以及上面嵌着的、带有一道清晰裂纹的黑色石头——复活石,在禁林边缘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阴森、不祥,却又散发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他知道该怎么做。他不是想要逃避注定的结局,而是……他需要力量,需要陪伴,需要那些先他而去、他深深爱着也深深爱着他的人们,告诉他,他走的这条路是对的,告诉他,他并不孤单。
他用指尖,轻轻触摸着那颗冰冷、粗糙的石头表面。
刹那间,一种奇异的、并非来自外界寒冷而是源自他内心最深处的温暖,顺着他的指尖流淌开来,迅速蔓延至全身。他并没有像三兄弟故事里那样转动石头,但他清晰地、无比确信地知道,只要他心念所致,他们就会出现。
他全心全意地,愿意。
周围的空气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像水面泛起的涟漪,光线也变得朦胧而柔和。然后,他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并非实体,却比幽灵更加真实、凝实,散发着一种柔和、珍珠白色的微光,如同破晓前最纯净的星光,静静照亮了他周围一小圈潮湿阴暗的土地。
詹姆·波特就站在最前面,头发和他记忆中照片上一样顽固地乱翘着,那副熟悉的眼镜后,那双曾充满戏谑和活力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沉得如同海洋般的爱、无法掩饰的骄傲,以及一丝与他同样年轻的面容不符的、深刻的痛苦。
莉莉·波特站在他身边,她那头如同火焰般的红色长发在珍珠白的光晕中仿佛依然在微微飘动,那双和哈利一模一样的翠绿色眼睛,此刻盈满了泪水,像盛满了星光的湖泊,却带着一种无比温柔、无比坚定的光芒,牢牢地凝视着他。
“爸爸……妈妈……”哈利的声音破碎不堪,泪水瞬间决堤,滚烫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渴望能再次感受到母亲的拥抱,父亲的鼓励,但他的手指却毫无阻碍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虚无感,穿过了莉莉那散发着微光的手臂。一阵尖锐的失落感狠狠刺穿了他,然而,他们存在本身所带来的巨大慰藉与力量,远比那片刻的失落要强烈千百倍。
“我们一直在这里,哈利。”莉莉的声音轻柔得像月光,却清晰地、直接地响在他的心间,“从你离开女贞路4号的那天起,从你走进对角巷的那天起,从你每次踏上霍格沃茨特快……我们从未离开。我们看着你,为你骄傲,也为你心碎。”
“干得漂亮,儿子。”詹姆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略显沙哑的温暖,他试图扯出一个熟悉的、满不在乎的笑容,但那笑容里浸满了悲伤,“比我想象的还要勇敢……比我们所有人都勇敢。”
在他们身后,是另外两个身影。阿拉斯托·穆迪,那只魔眼依旧在透明的眼窝里疯狂转动,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每一寸黑暗,他那张布满伤疤的、粗犷的脸上,带着他特有的、永不松懈的警惕和一种坚如磐石的决心,仿佛即使身处此境,他依然是那个随时准备战斗的傲罗。另一个是迪歌·迪达洛,他看起来甚至比生前更加……超脱,脸上带着那种空灵的、对周围潜伏的危险浑然不觉的淡淡微笑,几缕银白色的小辫子垂在他珍珠白色的肩头,周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没有小天狼星。没有卢平。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庆幸混合着悲伤掠过哈利心头——他们还在城堡里,还在呼吸,还在战斗,他们还活着。这让他赴死的决心里,多少有了一点支撑。
一阵更深的恐惧,对未知、对终结的恐惧,突然攫住了哈利。他望着父母温暖而悲伤的眼睛,声音颤抖地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心底的问题:“它……会痛吗?死……死亡?”
莉莉的眼中瞬间涌上更多泪水,但她努力维持着那个温柔的微笑。“就像睡着了一样,哈利。”她的声音带着令人心安的魔力,“比睡着还要快。一瞬间的事。”
詹姆走上前一步,尽管哈利无法触碰到他,但他感觉父亲仿佛将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们陪你一起,”詹姆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直到最后。你不是一个人去面对他,儿子。从来都不是。”
穆迪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魔眼定格在哈利身上。“别被恐惧打倒,波特!那只会让他赢得更容易!挺直腰杆,看着他的眼睛!”
迪歌飘忽地微笑着,用一种吟唱般的语调说:“死亡不过是另一场伟大的冒险……我早就知道了……现在,我们只是比你先行一步……”
他们的话语,他们的存在,像冰冷的铠甲,一层层包裹住哈利那颗破碎而恐惧的心脏。寒意依旧刺骨,前路依旧是黑暗和死亡,但他不再感到孤独,不再感到彷徨。有一种更深沉、更强大的力量,从与这些逝者的连接中滋生出来,支撑着他几乎要崩溃的意志。
“准备好了吗?”詹姆再次问道,他的目光穿透哈利的眼睛,仿佛直接看到了他灵魂深处那最终、最艰难的决定。
哈利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泥土和硝烟味的冰冷空气,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坚定地点了点头。恐惧的毒蛇依然在他血管里游走,但不再能支配他的行动。有他们在身边,即使是这种介于生死之间的形态,也让他获得了直面一切的勇气。
“我们走吧。”他说,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
他重新拉好隐形衣,将自己彻底融入黑暗,然后迈出了走向禁林深处的、决定性的第一步。他的父母,穆迪,迪歌,这些珍珠白色的、散发着微光的身影,无声地走在他身边,如同最忠诚的护卫,又如同引领他穿越永恒黑暗、走向最终归宿的引路人。他们一起,踏入了那片吞噬光明的、未知的领域。
他们走过一片空地,哈利看到地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带着焦痕的金属片和奇异的、燃烧过的弹壳——麻瓜武器留下的痕迹。这里显然是之前那场恐怖轰炸的中心区域之一。树木呈放射状倒下,地面被翻搅开来,露出黑色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和……某种烤焦肉类的可怕气味。珍珠白色的穆迪厌恶地皱紧了鼻子,他的魔眼死死盯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
“他们就在前面,不远了。”穆迪粗声粗气地说,尽管他的声音只有哈利能听见,“能感觉到那股臭味,黑魔法的臭味,还有……很多人的气息。”
哈利的心跳加快了。他知道自己正在接近终点。
与此同时,在城堡的临时指挥中心——现在设在了相对完好的礼堂一侧——埃利奥特·斯卡曼德正疲惫地靠在一张长桌边,小口啜饮着卢娜递给他的提神剂。融合克里特宝石碎片消耗巨大,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锐利。他需要情报,关于纳吉尼的确切情报。
他找到了被安置在角落、由金斯莱信任的傲罗看守的马尔福一家。卢修斯·马尔福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憔悴苍老,华丽的巫师袍上沾满了灰尘和干涸的血迹,失去了所有的傲慢。纳西莎紧紧依偎着他,脸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对德拉科(他正在不远处帮忙照顾伤员)的担忧。德拉科自己则回避着埃利奥特的目光,显得局促不安。
“伏地魔,”埃利奥特没有浪费时间,直接问道,“他是如何保护纳吉尼的?它现在在哪里?”
卢修斯张了张嘴,声音干涩:“黑魔王……他非常重视那条蛇。它几乎从不离开他身边。在营地……我知道他有一个特制的魔法笼,或者说是保护罩,由古老的黑魔法维系,能够抵御大部分攻击魔法。而且……他似乎能通过某种联系,随时感知到它的状态,甚至直接召唤它。”
“营地?在禁林里?”埃利奥特追问。
纳西莎颤抖着点了点头:“是的,在禁林深处,靠近……靠近那个巨人部落旧址的方向。那里被施了强大的屏蔽和迷惑咒语。”
就在这时,一个低年级的赫奇帕奇学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斯卡曼德先生!庞弗雷夫人说……说斯内普教授好像……好像恢复了一点意识!他好像想说什么!”
埃利奥特立刻起身,对马尔福夫妇点了下头,快步走向校医院隔出的重症区。
西弗勒斯·斯内普躺在病床上,脖颈处包裹着厚厚的、浸透了白鲜和魔药的绷带,脸色依旧如同死人般灰败。但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黑色的瞳孔涣散无神,却似乎在努力聚焦。庞弗雷夫人正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看到埃利奥特,庞弗雷夫人直起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希冀:“他刚才手指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声音……非常微弱……似乎想传达什么。”
埃利奥特走到床边,蹲下身,靠近斯内普。
斯内普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发出几乎无法辨别的气音。埃利奥特集中全部精神,将古代魔法的感知力提升到极致,才勉强捕捉到那几个破碎的词语:
“……蛇……笼……魔法……维系……黑魔王……的……魔力……”
和马尔福夫妇的情报相互印证!纳吉尼被一个特殊的魔法保护罩笼罩,而这个保护罩的能量来源,很可能直接与伏地魔自身的魔力相连!这意味着,要突破那个保护罩,要么拥有瞬间超越伏地魔魔力输出的力量强行击破,要么……找到方法干扰或暂时切断那种联系。
埃利奥特的心沉了下去。前者几乎不可能,即使是他也难以在正面对抗中在魔力输出上压倒全盛时期的伏地魔。后者……更是虚无缥缈。
斯内普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睛再次缓缓闭上,呼吸变得微弱而平稳,重新陷入了深度昏迷。
埃利奥特站起身,眉头紧锁。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纳吉尼不仅被严密保护,其保护机制还与伏地魔本体深度绑定。
他走出重症区,看向礼堂外那片黑暗的禁林。哈利已经在那里,独自面对着他注定的命运。而他自己,也必须尽快行动,带着这有限的情报和新获得的力量,去完成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禁林深处,哈利在那群珍珠白色身影的陪伴下,已经能清晰地听到前方传来的喧哗声——篝火噼啪的燃烧声,粗鲁的交谈声,还有偶尔爆发出的、充满了暴戾与胜利在望的狂笑声。空气中黑魔法的压迫感越来越强,令人窒息。
他们躲在一丛茂密的、带刺的灌木后面。透过枝叶的缝隙,哈利看到了——一片被清理出来的林间空地上,聚集着大量的食死徒、狼人、巨怪和其他一些形态可怖的黑魔法生物。中央燃烧着几堆巨大的篝火,跳动的火焰将那些扭曲兴奋的面孔映照得如同地狱来的恶鬼。
然后,他看到了他。
伏地魔就站在空地中央,离篝火稍远一些的地方。他高大的、蛇一样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苍白的脸孔在火光下泛着蜡光,猩红的眼睛扫视着他的仆从们,带着一种冷酷的满意。他没有拿着那根接骨木魔杖,而是随意地垂着手。
而在他的脚边,一个闪烁着不详幽光的、如同由黑暗能量编织而成的半透明笼子里,盘踞着那条巨大的蝰蛇——纳吉尼。它的鳞片在火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泽,猩红的信子不时吐出,发出轻微的嘶嘶声。那个笼子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波动着,散发出强大的防护能量,正是斯内普和马尔福所说的那个保护罩。
哈利的目光死死盯住了伏地魔,也盯住了他脚边的纳吉尼。最后一个魂器,以及……他必须面对的死亡。
他的父母、穆迪和迪哥静静地站在他身边,他们的存在像冰冷的铠甲包裹着他破碎的心脏。
他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