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页古卷就摊在裴玄知苍白的手心上。
它不像寻常的竹简或纸张,而是一种介于皮革与干枯树叶之间的奇异材质,边缘呈现出被火焰燎过的、不规则的炭黑蜷曲。昏暗的光线下,古卷的表面泛着一层油蜡般的暗黄光泽,仿佛浸透了千年的时光。上面的文字与其说是书写,不如说是烙印上去的,每一个符号都由无数根比发丝还细的线条扭曲盘绕而成,构成一个个形如挣扎人影、又似燃烧火焰的诡异图案。
它们是活的。
顾长生甚至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当他的目光凝视其上时,那些符号仿佛在极其缓慢地蠕动,散发出一股无声的、来自亘古洪荒的哀嚎。这股气息阴冷、绝望,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法则般的威严。
这便是此世一切苦难的源头么?
“这里不安全。”裴玄知的声音将顾长生从那股诡异的吸引力中唤醒。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几页残片合拢,用一块黑色的绸布包裹起来,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包裹一件初生婴儿的襁褓。
“请随我来。”
他没有多做解释,转身走向大殿深处那尊倾倒的神像。他伸出手,在神像布满裂痕的基座上,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敲击了三下。
“咔……咔嚓……”
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摩擦声响起,神像旁边的地面,一整块沉重的石板,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通往地下的漆黑洞口。一股比殿内更加阴冷、混杂着草药与矿石粉尘味道的空气,从洞口里涌了出来。
顾长生没有丝毫犹豫,跟着裴玄知走了进去。
地道很窄,石壁上布满了潮湿的青苔。走了约莫百步,前方豁然开朗。
这里是一处宽敞的地下石室,显然是被人精心改造过的。四周的墙壁上挂着数十盏用特殊晶石制成的长明灯,散发出稳定而柔和的白光,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了书卷霉味与多种药草的复杂香气,干燥而洁净。
与外面那座废弃的神祠不同,这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充满了理性的、近乎刻板的秩序感。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上面塞满了各种古籍与卷宗,甚至还有许多用特殊玉盒封存的孤本。另一侧,则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长桌,桌上陈列着各种顾长生闻所未闻的精密仪器:形态各异的水晶棱镜、细如牛毛的银针、刻满度量的玉尺,以及一些盛放着不同颜色液体的琉璃器皿。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桌前,背对着他们,全神贯注地调试着一尊类似星盘的黄铜仪器。
是花楹。
她显然早已在此等候,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清冷的目光落在顾长生身上时,没有半分惊讶,只是微微颔首。
“顾先生。”
“花楹药师。”顾长生亦回以一礼,心中却对裴玄知的缜密多了一分认知。这位司书不仅找到了自己,还提前将最关键的技术专家也请到了现场。
裴玄知走到长桌前,将那个黑布包裹放在了桌子中央,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露出了那几页不祥的古卷残片。
“花楹药师,你看此物。”
花楹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她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瞬间被一种极致的、属于医者与学者的专注所填满。她没有立刻伸手去碰,而是戴上了一副薄如蝉翼的水晶手套,然后拿起一柄顶端镶嵌着米粒大小透明晶石的长柄银针,小心地靠近了古卷。
她凝神屏息,将银针的尖端,悬停在其中一个扭曲的符号上方,相隔不过一指的距离。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蚊蝇振翅的低鸣响起。银针顶端的那枚晶石,骤然亮起了一道微弱却刺眼的血色光芒。
花楹的眉头瞬间蹙紧。
“好惊人的业力密度。”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寻常状态下,即便是陛下龙体内的业力,也需要用‘罪石’直接接触才能引发出如此强烈的反应。这几页残片……简直像是一块未经稀释的‘原罪’结晶。”
裴玄知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我正是因此,才不敢擅自研究。”
花楹没有说话,她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她从旁边的架子上取来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内部封印着不同颜色气体的水晶球。她将这些水晶球依次摆放在古卷周围,构成了一个奇特的环形阵列。
随着她指尖掐动法诀,那些水晶球开始逐一亮起,每一颗都投射出一道纤细的光束,精准地汇聚在古卷的中心。
光束交织处,一幅虚幻的、由无数光点构成的立体纹路图谱,缓缓浮现在半空中。那图谱的结构复杂到了极点,层层叠叠,充满了扭曲与不协调的断层,核心处则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连光线都能吞噬的混沌黑暗。
“看到了吗?”花楹的声音带着一丝震撼,她指着那片混沌的核心,“寻常的业力波动,无论多么强大,其纹路结构都是发散的、无序的,就像一团失控的乱麻。可这个……”
她的指尖划过图谱中那些虽然扭曲、却始终围绕着核心运转的线条。
“……它有结构,有秩序,甚至有……方向。它不是在单纯地侵蚀,而是在遵循着某种既定的规则在‘运转’。它就像……”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最精准的词。
“……就像一部被强行扭曲了所有条文,却依旧在强制执行的法典。”
裴玄知镜片下的双眼猛地一亮,他激动地接口道:“法典……契约!花楹药师,你的发现,印证了我一个最大胆的猜想!”
他快步走到一个书架前,从最顶层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一个尘封的黑铁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卷保存得极为完好的兽皮卷轴。
“这是我从太祖手稿的夹层里发现的孤本,上面记载了关于‘万古承罪之契’最原始、也是最模糊的一段描述。”他将卷轴在桌上展开,指着其中一行几乎无法辨认的古字,缓缓念道:
“……皇,以身承之,血饲天地,立万古之契,镇终焉之噬。然,契非我愿,律非我书……”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万钧之力。
“‘契非我愿,律非我书’!”裴玄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初代圣皇留下的意思是,这份契约,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上面的律法,也不是他书写的!他只是……执行者和第一个承受者!”
这个结论,如同一道惊雷,让顾长生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如果初代圣皇不是契约的制定者,那又是谁?是谁,能让那位拯救了世界的圣皇,都不得不签下这份不平等的、让子孙后代永世背负枷锁的契约?
“顾先生,”花楹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想请您帮一个忙。”
“请说。”
“请您……触碰它。”花楹指着那片古卷残片,眼神中既有期待,又有一丝担忧,“您的体质,是前所未有的‘对照’。我想知道,当一个完全没有‘原罪’的生命体,直接接触这‘原罪’的源头时,会发生什么。”
裴玄知的呼吸也屏住了。这正是他带顾长生来此的最终目的。
顾长生看着那几页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卷,又看了看两人紧张而期待的脸。他明白,这是他展露自己最大价值的时刻。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了手。
没有戴任何手套,他的指尖,就那样直接、轻轻地,按在了那片古卷之上。
冰冷。
死寂。
一种仿佛触摸到宇宙诞生之初、绝对零度的冰冷感,从指尖瞬间传遍全身。
然而,预想中惊天动地的异变并未发生。花楹用来检测的水晶球阵列没有任何反应,那幅悬浮的业力图谱也没有丝毫变化。
一切都静得可怕。
“没……没有反应?”花楹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不解。
“不。”顾长生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抬起头,看着两人,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古卷的瞬间,那些扭曲的、蠕动的符号,在他的视野里,忽然间变得清晰、有序起来。它们不再是混乱的哀嚎,而是化作了一行行冰冷的、充满了逻辑与约束力的……条文。
他看不懂那些文字,但他能“理解”它们的意思。
“这不是诅咒,也不是力量的失控。”顾长生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另外两人的耳中。
“这是一份……债务转让协议。”
“它说……此界众生,自诞生之日起,便欠下了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存在之债’。每一次呼吸,每一次修行,都是在‘借贷’。而所谓的‘薪柴’,不过是定期偿还的……利息。”
裴玄知和花楹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他们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骇然与颠覆。
这个解释,比任何一种猜想都要荒谬,却又完美地契合了所有的异常。它解释了为什么业力会有“秩序”,解释了为什么圣皇会说“契非我愿”,更解释了为什么这个世界会陷入万古的循环!
“这并非寻常业力,而是扭曲的契约!”裴玄知失神地喃喃道,他一生的研究,在这一刻,被顾长生用几句话彻底点破了天机。
顾长生收回了手,指尖那股刺骨的冰冷感缓缓退去。他看着眼前这两个被真相冲击得几乎失语的盟友,心中那艘名为“无尘之舟”的计划,终于找到了它真正的、需要对抗的敌人。
那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宿命,也不是曦夜心中的魔障。
而是一份被隐藏了万古的、针对整个世界的、不平等的债务契约!
顾长生目光扫过残片与花楹的测试结果,沉声道:“如此重要的线索,绝不能放过。我想,我们必须深入探究,查明这‘万古承罪之契’的真正面目。两位,可愿助我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