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一泓冰冷的水，流淌在顾长生的指间。
他摊开手掌，一枚通体剔透的晶石正静静地躺在掌心。碎心琉璃。这是他随身携带的物件，此刻，在清冷的月色下，晶石内部那蛛网般细密的天然裂痕，被映照得一清二楚。每一道裂痕都折射出一点微茫，像是藏着无数破碎的星辰。
左肩的伤口，在寒风中一抽一抽地疼，那把刺入骨肉的短刃带来的痛感，正与手中这枚琉璃的冰凉触感，形成一种诡异的共鸣。
伤口是裂痕，琉璃是裂痕，这个世界……又何尝不是一道巨大的裂痕？
他正站在一座横跨在皇城内河上的石桥边，这里是御花园最偏僻的角落，平日里人迹罕至。冰冷的风从黑暗的河面上吹来，卷起他衣袍的一角，也吹散了些许浓郁的血腥气。
身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
顾长生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收拢手掌，将那枚碎心琉璃握紧。那冰冷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却也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
来人停在了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一个绝对安全的、既能清晰对话又不至于引人怀疑的距离。
“顾先生，”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清冷、平直，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寒冰，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波澜，“仪仗队的夜间巡逻路线，自今夜起，将有微调。”
顾长生缓缓转身。
月光下，洛清寒的身影笔直如枪。她身着女帝仪仗队那身银白相间的制式软甲，金属甲片在月下反射着森然的冷光，将她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衬得更加苍白。她的眼神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仿佛只是在对一个偶遇的宫内行走，进行例行的告知。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逆火社”之外的地方见面。
“哦？”顾长生靠在石桥的栏杆上，姿态显得有些慵懒，仿佛对她的话题并不怎么在意，“为何如此突然？”
“档案室出了些纰漏，燕破大人需要人手，重新校准整座皇城的‘安防基准’。”洛清寒的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精准而标准。
她在用“安防基准”这个词，暗示“历史真相”。
顾长生心中了然，他从怀中掏出那枚碎心琉璃吊坠，借着月光，装作漫不经心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这是他和楚云箫约定的暗号，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接收信息。
洛清寒的目光，在那枚吊坠上一扫而过，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继续用她那毫无感情的语调说道：“在校准过程中，我们发现，最古老的一批‘基准协议’，也就是初代圣皇时期留下的部分，存在……数据冗余。”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或者说，被后人篡改、覆盖过。”
顾长生擦拭吊坠的动作，微微一滞。
“听起来，是个不小的工程。”他淡淡地回应，话语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的。”洛清寒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几乎要被风声吞没，“尤其是关于皇室核心的‘传承序列’，我们发现，它似乎并不是一条单纯的直线。”
她的手指，在腰间的剑柄上，极其隐晦地、用指甲划出了一个交叉的符号。
不是直线，而是交叉。
顾长生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他知道，洛清寒在冒着何等巨大的风险，告诉他这个足以动摇国本的秘密。女帝的血脉，并非单纯地源自凰氏皇族！
“那一定很麻烦，”顾长生将琉璃吊坠重新挂回脖颈，贴着温热的皮肤，轻声说，“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老旧的东西，有时候还是不去动它的好。”
他这是在提醒她，注意安全，不要暴露。
洛清寒似乎听懂了他的潜台词，她沉默了片刻，夜风吹动着她鬓角的发丝。
“顾先生说的是。”她重新抬起眼，目光越过顾长生，投向他身后那片沉寂的宫殿轮廓，“但有些‘冗余’，与万载之前那场最严重的‘系统崩塌’事件有关。如果不及时清理，可能会成为……新的漏洞。”
系统崩塌。
她说的是，“天心碎裂之殇”。
顾长生握着栏杆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那冰冷的石料，仿佛要将他骨头里的热量都吸走。
女帝的血脉，不仅不纯粹，甚至还和那场导致世界业力加速滋生的禁忌灾难有关！
这已经不是“漏洞”了。
这是埋在整个帝国心脏之下的一枚灭世级的炸药！
“原来如此。”顾长生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沙哑，“多谢告知。我会注意，晚上不会再乱走了。”
这句话，既是结束这场对话的信号，也是在告诉她，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洛清寒得到了她想要的回答，不再多言。她像一名真正的仪仗队卫士那样，对着顾长生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顾先生好生歇息。”
说完，她转身，迈开步伐，银白色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桥另一头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风吹过，桥面上只剩下顾长生一人。
他低头，看着桥下那深不见底、缓缓流淌的黑色河水，河面倒映着一轮残缺的、冰冷的月亮。
曦夜……
你的身上，究竟还背负着多少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那个所谓的“凰氏皇族”的身份，到底是真的，还是……一个用以掩盖更古老、更恐怖真相的华丽囚笼？
洛清寒在转身离去前，最后那一眼，似乎别有深意。那一眼里，有警告，有决绝，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那是对谁的怜悯？对他，还是对那位高坐于王座之上，却身不由己的女帝？
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缓缓向上攀爬，远比肩头的伤口更加冰冷。
洛清寒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里，但她最后的一句话，却仿佛还在顾长生的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冰，砸进他心底最深处。
“你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女帝的秘密，比这皇城更深。”
顾长生紧紧握住胸前那枚重新变得冰凉的碎心琉璃，他意识到，自己从档案室里偷出来的，或许仅仅是那座巨大冰山浮在水面上的、微不足道的一角。
而真正的秘密，那足以颠覆整个世界、足以解释曦夜为何决意灭世的根源，还潜藏在无人能及的、最深沉的黑暗里。
他触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