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所有的“惘妖”消失得干干净净。
沸腾的池水恢复死寂,只剩下漂浮的些许污浊泡沫。
地面上闪烁不定的“定基符”也稳定下来,血光褪去,变回死气沉沉的雕刻。
整个考场,陷入了一种比之前厮杀时更死寂、更诡异的寂静。
残存的考生们呆若木鸡地看着空荡荡的池塘,又看看那个瘫倒在考棚里、生死不知的少女,脸上只剩下彻底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高台上,那一直冷漠如同石雕的监正,第一次猛地向前倾身,那双浑浊的灰眼死死“盯”住了林晚的方向,干瘦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
就在这时——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些许慵懒和玩味的轻笑,突兀地在死寂的考场中响起。
所有人悚然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考场尽头,那原本空置的、最高处的观礼席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斜倚在铺着暗色锦缎的宽大座椅里,一身玄色龙纹常服,身形清瘦,一只手支着额角,另一只手里随意地把玩着一支……通体莹白、似乎是玉质的……毛笔?
他的脸上带着一张制作极其精良、薄如蝉翼的银色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双……
一双林晚死也不会认错的眼睛!
清澈,明亮,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眼尾微微下垂,看狗都显得深情——正是她穿越前,每天早自习都能看到、甚至偷偷腹诽过“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物理最后大题永远解不对”的那个……校草同桌?!
大脑瞬间宕机。血液冻结。呼吸停止。
世界所有的声音和景象都褪色、远去,只剩下那张面具下的半张脸,和那双含笑的眼。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穿着龙袍?!坐在皇帝的位置上?!
台上那枯瘦的监正,以及周围所有侍从、官员,包括刚刚不知从何处现身的沈玦,全都齐刷刷地跪伏下去,头颅深深低下,连大气都不敢喘。
“参见陛下!”
山呼声震得林晚耳膜嗡嗡作响,却无法将她从极致的震惊中拉扯出来。
那人——少年帝王,似乎对脚下的匍匐毫不在意。他的目光穿过整个狼藉的考场,精准地落在瘫软在考棚里、如同被抽去魂魄的林晚身上。
他随手将那只玉笔搁在案上,身体微微前倾,面具下的嘴角弯起一个更加明显的、玩味的弧度。
然后,他开口了。
清朗的、带着一丝少年特有的懒洋洋的腔调,却像最终判决的铡刀,轰然落下——
“黎曼猜想的证明思路很有趣,用作攻击更是闻所未闻。”
他顿了顿,仿佛在欣赏林晚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惨白如纸的脸色,才慢悠悠地,补上了最后一句。
“不过,林晚同学——”
“你第三行第七列的傅里叶变换,系数好像抄串行了吧?”
死寂。
比“惘妖”肆虐时更深沉、更彻底的死寂,笼罩着整个澄心苑。残存的考生僵在原地,如同被冰封,连呼吸都停滞。高台上的监正,那干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深陷的眼窝对着观礼席的方向,浑浊的灰眸里第一次裂出近乎惊骇的纹路。
陛下?
同学?
抄串行?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晚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窖般的寒冷和虚空。她耳朵里尖锐的耳鸣盖过了一切,视野里只剩下那张银色面具,和面具下熟悉又陌生到令人胆寒的唇角弧度。
他怎么会知道?黎曼猜想?傅里叶变换?还有她的名字……那轻飘飘的、带着课堂提问般随意口吻的“林晚同学”……
荒谬感、恐惧感、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连最后一点底牌都被无情掀开的绝望,如同沼泽里的毒藤,将她死死缠裹,向下拖拽。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那双含笑的眼扼住。
少年帝王——她的同桌——似乎很满意她这副反应。他轻笑一声,那声音在死寂的考场里清晰得可怕。他缓缓站起身,玄色龙袍的衣摆拂过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没有理会脚下跪伏一地的臣子,一步步走下观礼席的高台,穿过狼藉的考场,走向林晚所在的考棚。
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最终,他在林晚面前停下,微微俯身。冰冷的玉石面具几乎要贴上她的额头,带来一种刺骨的寒意。那双眼睛透过面具的孔洞,近距离地、毫无阻碍地凝视着她,里面的笑意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探究。
“很有意思,不是吗?”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两个世界的规则,像油和水一样难以相容。你却总想用那边的尺子,来丈量这边的深渊。”
他的指尖,隔空点了点她手臂上渗血的伤口,又指向她木板上那些疯狂的血色演算。
“疼吗?每次强行撬动规则,都会被反噬。因为你不属于这里,你的‘定义’,对这个世界来说,是异物,是病毒。”
林晚猛地一颤,瞳孔骤缩。他什么都知道!穿越、两个世界、规则的冲突……
“黑水村是意外,澄心苑也是意外。”他直起身,语气重新变得慵懒,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残酷,“但你这样的‘变量’,本身就不该存在。你的每一次挣扎,都在加速两个世界脆弱壁垒的崩坏。蚀空因何而起?或许,正是因为你这样的‘错误’,强行挤入了本不该存在的缝隙。”
他的话像毒针,精准地刺入林晚最深的恐惧。是因为她吗?那些猫妖,腐鱼,蚀空,惘妖……都是因为她这个“异物”的闯入?
“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地上那正在缓缓消散的、被“证明”掉的惘妖最后一点痕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近乎学术探讨般的兴味,“你刚才那种思路……用数学悖论去引发存在性崩溃……倒是提供了一点新想法。虽然粗糙得可怜,错误百出。”
他摇了摇头,像是惋惜一道本来很有潜力却因为粗心而做错的计算题。
“所以,林晚同学,”他微微偏头,面具折射着冰冷的光,“这场考试,你勉强算……及格了。”
及格?用几乎同归于尽的方式,赌上一切,换来的只是他轻飘飘的一句“及格”?甚至还要被指出“抄串行”?
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淹没了她。
少年帝王似乎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他转过身,目光淡淡扫过依旧跪伏的沈玦。
“沈爱卿。”
“臣在。”沈玦的声音紧绷,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将她带回司天监‘静室’。她的‘病’,需要好好‘诊治’。”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判决。
“谨遵陛下圣谕。”沈玦叩首。
两名一直如同影子般跟在少年帝王身后的黑衣侍从无声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了几乎无法站立的林晚。他们的手像铁钳,冰冷而有力,没有丝毫情绪。
林晚没有挣扎,也没有力气挣扎。她任由他们拖着,目光空洞地掠过狼藉的考场,掠过那些依旧不敢抬头的考生,最后,定格在少年帝王重新坐回观礼席、慵懒支颐的背影上。
他随手拿起案上那支莹白的玉笔,在一张空白的绢帛上随意划着什么,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闹剧。
被拖出澄心苑,塞进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漆黑马车。车厢狭窄密闭,只有角落一盏昏暗的油灯,随着马车颠簸摇晃。
沈玦坐在对面,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晦暗不明。他一直沉默着,直到马车驶入一条异常安静、只有车轮回声的街道,他才缓缓开口。
“陛下的话,你不必全信。”
林晚没有任何反应,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晃动的车厢壁。
“蚀空早已有之,并非因你而起。”沈玦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他只是……习惯性地寻找‘最优解’,以及清除所有‘不稳定因素’。”
最优解?不稳定因素?林晚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司天监的静室……是观察,也是禁锢。”沈玦继续道,像是在交代遗言,“那里有历代监正留下的观测记录,关于星辰异动,关于两个世界壁垒的‘薄点’,甚至……关于‘回归’的可能。”
林晚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沈玦却避开了她的目光,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高墙封闭的巷道:“那是你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危险的机会。没有人从那里出来过,无论是通过‘薄点’离开,还是……被彻底同化。”
马车停了。
车门打开,外面是一座压抑的、没有任何窗户的黑色石塔底部入口。阴冷的风从中倒灌出来,带着陈腐纸张和某种金属锈蚀的味道。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沈玦低声道,递过来一个小小的、坚硬的物件,触手冰凉,像是一块黑色的金属令牌,上面刻着复杂的星图,“必要时……或许能抵挡一次‘规则冲刷’。”
林晚攥紧了那块令牌,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看着沈玦,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也没问。
两名黑衣侍从再次架起她,将她拖入那漆黑的入口。
沉重的石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最后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音。
绝对的黑暗和寂静包裹了她。
只有手中那块冰冷的令牌,和脑海里反复回荡的、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
一个慵懒带笑:“傅里叶变换,系数抄串行了。”
一个低沉疲惫:“关于‘回归’的可能。”
黑暗在前方无尽蔓延。
她攥紧了令牌和早已磨损的垫板,迈出了第一步。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