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意,伴随着一份滚烫的方案,被送到了秦念慈的办公桌上。
文件标题赫然是《“共富灯火节”总体策划案》。
按照这份方案,集团将斥巨资在中心广场搭建一个史无前例的盛会,邀请全国万名农户代表亲临现场,共同见证一场盛大的点灯仪式。
这无疑是一次绝佳的品牌宣传,一次足以载入史册的公关盛典。
秦念慈的指尖在纸页上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流程单最显眼的位置。
那一行字,像是淬了火的钢印,烫得她眼角微微一抽:“仪式最高潮:恭请‘共富’体系奠基人,沈昭岐先生,远程点亮第一盏灯。”
十年了。
这个名字像一个沉睡的图腾,即将被再次唤醒,接受万众瞩目。
会议室里,策划团队情绪高昂,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全网热搜、股价飙升的壮丽景象。
秦念慈没有当场泼冷水,她只是平静地合上方案,对助理说:“给我调取近三年全国所有服务站点夜间活跃数据,精确到小时。”
半小时后,一张巨大的数据热力图投射在屏幕上。
繁华都市圈在晚上十点后便迅速黯淡,而那些散落在广袤国土上的偏远光点,却在凌晨两三点钟,迸发出惊人的亮度。
那是青海的牧民,在赶着羊群转场前,最后一次检查无人机拍摄的草场订单;那是云南的果农,在抢修突发故障的冷链车,为的是不让一箱鲜花菌烂在路上。
这些深夜里的操作记录,像一行行无声的诗,写满了生活的艰辛与坚韧。
“灯火节,很好。”秦念慈终于开口,声音清冷而有力,“但光,不应该只照亮广场,更应该照亮那些看不见的角落。”她指着屏幕上那些顽强闪烁的光点,“我提议,取消集中仪式,将全部预算转为‘暗夜守护计划’。所有资源向非高峰时段倾斜,对深夜仍在线处理订单的农户进行双倍补贴,对提供夜间技术支持的志愿者给予最高荣誉奖励。”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放弃一场千载难逢的造神运动,去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甚至没人看得到的实事?
与此同时,网络舆论的暗流早已汹涌。
林晚的监控系统警报频闪,数十家主流媒体和自媒体大V已经准备好了通稿,标题一个比一个耸动——《千亿霸总隐退十年,传奇归来!》、《他,终于愿意站在光里》。
他们准备将这场“重逢”渲染成一场商业神话的完美闭环。
“堵不住的。”技术部负责人焦头烂额。
“那就换一种声音,盖过他们。”林晚的眼神锐利如刀。
她没有去删帖,而是用最高权限,直接在平台首页置顶了一条动态,发布者是官方账号,内容却只有一句话:“真正的光,是当你看不见它时,依然有人在做事。”
紧接着,一组匿名发布的数据可视化长图,如病毒般在全网扩散。
没有煽情的文字,只有冰冷而震撼的数字:过去一年,全国村级服务站累计产生2.7亿条非黄金时段操作记录,相当于每分每秒,都有86个普通人,在寂静的深夜里,为第二天的生计和希望奔忙。
舆论瞬间转向。
公众的注意力从一个传奇人物的归来,转向了对无数个无名英雄的敬意。
“寻找沈昭岐”的热度,被“感谢暗夜守护者”的话题彻底压过。
风向的转变,为周执赢得了最宝贵的时机。
他立刻推动将“暗夜守护者”这一概念,纳入正在审议的《乡村数字权益保障条例》中,要求将其列为正式条款,明确夜间劳动者应享有法定的额外补贴与荣誉认定。
审议会上,阻力巨大。
一位老派委员提出质疑:“这是否会变相鼓励民众熬夜,损害健康?我们提倡的是高效工作,而不是延长劳动时间。”
周执没有辩驳,而是打开了一段陈旧的录音。
那是沈昭岐早年在乡下教孩子们唱戏时留下的,音质嘈杂,却透着一股温和的力量:“……有些人唱戏,是为了台下的人鼓掌叫好;但有些人唱,是为了让那些半夜里赶路心里害怕的人,能听个响儿,知道这世上还有人醒着陪他。”
满场寂静。录音里的那句土话,比任何法律条文都更具说服力。
法案全票通过。
那天,恰好是沈昭岐从公众视野里消失整整十年后的第一天。
这场自上而下的变革,也点燃了基层的创新火花。
小柯受到“暗夜守护”的启发,连夜为他设计的“离线广播盒”增加了一个新功能——“延时照明”。
农户可以预录一段语音,设定在未来某个特定的时间点自动播放,播放时,盒子顶部的LEd小灯会同步闪烁。
功能上线测试,后台收到一个特殊的订单。
一位即将外出务工的父亲,为他马上要高考的儿子录下了一段话:“儿子,加油。爸虽然不在身边,但你晚上开台灯看书的时候,我这盏灯也会为你亮起来。”他把播放时间,设定在了高考最后一晚的十点整。
一个月后,孩子考完试回到村里,疲惫地推开房门。
他下意识地按下了广播盒的开关。
刹那间,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那盏小小的LEd灯,温柔地闪烁起来,父亲憨厚的声音缓缓流出——正是高考那晚,他在千里之外的工地上,对着手机录下的祝福。
少年在留言区写道:“我爸的灯比城里所有的霓虹灯都亮。我这才明白,原来最亮的灯,从来都不在头顶。”
数千里外,昆仑山口。
沈昭岐裹着厚重的冲锋衣,走进一处早已废弃的边防哨所。
凛冽的寒风从窗户的破洞里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
窗台上,竟也放着一台老旧的“离线广播盒”,外壳上用小刀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日期。
最新的一条刻痕是:“2025.6.17,张小花。我嫁人了,妈,我想让你知道。”
他伸出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轻轻按下了播放键。
没有话语,只有一阵清脆爽朗的笑声和隐约的鞭炮声,充满了喜悦。
那笑声在空旷的哨所里回荡,仿佛驱散了所有的严寒。
当夜,沈昭岐没有离开。
他把自己那台用了多年的旧录音机留在了桌上,旁边是那台广播盒。
他按下录音键,将一盘全新的磁带录满了这一路的见闻:山口的风声、孩童背诵古诗的童音、盘山路上偶遇的老人一声无意的咳嗽、驮着货物的驴蹄踏在积雪上的咯吱声……
录音的最后,是他自己的一句低语:“我走了,灯留给下一个走夜路的人。”
数日后,秦知语正在总部查看全国服务站的热力图。
这张图是她的“千里眼”,每一个光点的明暗都牵动着无数人的生计。
突然,代表昆仑山脉深处的一个灰色坐标,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随即熄灭。
数据显示,有人在该站点播放了一段来源不明的磁带。
信息安全部门立刻请示:“需要追踪信号源吗?”
秦知语凝视着那个转瞬即逝的光点,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不用。把这个站点的编号永久改为‘流动驿站’,开放所有权限。”
转身时,她的手机轻微震动。
系统提示:本年度“青年助农创新基金”最后一笔拨款已于今日凌晨落实。
收款方是他们最初出发的那个村庄的小学,用途栏里只有一行朴素的文字:“为孩子们安装一百盏太阳能夜读灯。”
她抬头望向窗外,那株陪伴了公司十年的枇杷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一片枯黄的叶子悠悠飘落,不偏不倚,正好盖住了她办公桌上那份尚未签发的、关于“重启寻找沈昭岐计划”的内部备忘录。
世界似乎在这一刻归于平静,所有漂泊的、寻找的、守护的,都有了归宿。
但秦知语知道,白天的灯,远比夜晚的更难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