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居人”酒吧的铁门在身后合拢时，陈楚仿佛被吞进了一头钢铁巨兽的腹腔。地下空间弥漫着二十年未散的腐朽气息——廉价酒精渗进木地板的酸馊味、铁锈被潮湿空气啃噬的腥气、还有那些早已消散的呐喊与汗水凝结成的尘埃。头顶裸露的管线像垂死的血管，几盏昏黄的壁灯是这血管里仅存的、粘稠的光。这里是他十八岁第一次登台的地方，当年震耳欲聋的鼓点与台下挥舞的手臂，如今只剩下死寂和满地狼藉的塑料空杯。空气沉得能拧出锈水。
他靠在冰凉的水泥柱上，左肩护具的金属搭扣硌着骨头。三天前在滨江船厂废墟中撕裂合同、砸下那三锤的轰鸣似乎还在耳膜里震颤，而此刻的寂静，却像另一种重压。资本的反扑不会停止，星耀和它背后的“反陈联盟”此刻必然在某个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策划着更阴毒的绞杀。楚门这杆刚立起的旗，需要能扛住风暴的脊梁。
脚步声从黑暗深处传来，不疾不徐。一个微胖的身影在昏黄光晕下渐渐清晰——杨振。十年没见，他头发白了大半，额头的皱纹深如刀刻，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像淬过火的铁钉，只是此刻蒙着一层疲惫的尘。
“这地方，”杨振的声音带着地下空间特有的嗡鸣，干涩得厉害，“还没被铲平盖楼，真是奇迹。”他走到陈楚面前，没寒暄，直接从上衣内袋掏出一个磨损严重的牛皮纸信封，拍在积满灰尘的吧台上。“星耀十年‘人才档案’，”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全是‘不听话’的硬骨头，被雪藏的、被榨干后踢开的、不肯签奴隶合同的……还有几个，骨头被打断了的。”
陈楚拿起信封，没打开。指尖能感觉到纸张边缘的毛糙，像某种伤口的结痂。“为什么？”他问，目光钉在杨振脸上。
杨振沉默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吧台上一道深刻的划痕——那是当年陈楚的吉他支架失控留下的。“当年递给你那份冷藏通知……”他声音低下去，每个字都像生了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是我这辈子签过最恶心的字。看着你抱着琴走出星耀大门，背影挺得笔直，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把这天捅破。”他抬起头，眼底的疲惫被一种近乎凶狠的光压下去，“‘楚门’？名字起得好。这圈里，谁他妈不是活在别人搭的棚里？但敢把棚顶撕了自己立旗杆的，你是第一个。这口气，我憋了十年。现在，就想跟你一起，把这口气吐出来，吐在那些混账脸上！”
话音未落，酒吧深处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一个瘦削的女人从阴影里走出来，眼眶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宣传页——十年前星耀新人王争霸赛，亚军：苏妍。她曾是星耀同期里唯一能在高音区硬撼陈楚的人，却因拒绝高层暗示的“特殊饭局”，被冠以“声带小结”的假诊断雪藏至今。
“楚哥……”苏妍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我还能唱。”她猛地吸了口气，未经任何开嗓，一段清亮到刺耳、带着金属般撕裂感的高音骤然撕裂死寂的空气！那是当年争霸赛决赛她与陈楚对决的华彩段落，十年尘封，锋芒犹在！最后一个音符钉入黑暗，她身体晃了晃，扶着吧台剧烈喘息，泪水终于滚落，砸在布满灰尘的台面上。“他们废不了我！废不了！”
“还有我们。”嘶哑的男声从入口处传来。三个身影逆着门外微弱的光走进来，为首的男人留着脏辫，半边脸隐在阴影里，露出的下颌线条紧绷如刀削。是阿K，地下摇滚圈传奇“黑金”乐队的主唱，因歌词过于尖锐被星耀收购后强行解散乐队，乐队成员甚至被禁止公开演出。他身后跟着鼓手老猫和贝斯手虫子，三人都背着磨损严重的琴包。
阿K没看陈楚，径直走到吧台旁一块相对干净的空地，拉开琴包拉链，取出那把标志性的、贴满反光贴纸的破旧电吉他。插头粗暴地怼进墙边一个布满蛛网的插座，音箱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嘶鸣。他手指猛地砸向琴弦！
嗡——！！！
失真的音浪如同高压电流，瞬间灌满整个地下空间！没有旋律，只有狂暴的节奏与愤怒的嘶吼！鼓手老猫不知从哪里拖来一个倒扣的塑料桶，双手化作残影，桶面发出密集如炮弹炸裂的轰鸣！贝斯手虫子身体低伏，指尖在粗重的弦上刮擦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噪音！这是“黑金”被强行解散前未发表的遗作《铁锈》，歌词是阿K在看守所铁窗上刻下的血字！
“熔掉锁链！烧毁剧本！废墟之上，老子是打不死的铁锈！” 阿K的嘶吼混合着吉他反馈的尖啸，像一头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汗水混合着灰尘从他额头流下，在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一曲终了，他像被抽空了骨头，弓着背剧烈喘息，手指因过度用力而不停颤抖，唯有眼睛亮得骇人，死死盯住陈楚：“‘楚门’……收破烂吗？收我们这种，只剩一身锈，但还能扎穿轮胎的破烂？”
陈楚沉默着。空气里弥漫着电流灼烧的焦糊味、汗水的咸腥、和十年积压的愤怒与不甘。他走到那只锈迹斑斑的旧立麦前——那是他十八岁第一次登台时用过的。指尖拂过麦架上早已剥落的红漆，他猛地拍下开关！
嘭！
一声沉闷的爆音从角落里一个尚未完全报废的音箱里炸出。陈楚没唱歌，只是对着那支破麦，深深吸了一口气。地下空间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然后，他抬起右手，猛地拍在左胸心脏位置——那枚闪电撕裂圆环的“楚门”徽章，在昏黄光线下折射出冷硬的光。
啪！啪！啪！
三下，沉重、清晰、如同心跳，透过劣质音箱放大，撞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接着是左肩护具的金属搭扣被用力叩响的脆声！铛！铛！铛！三声金属撞击，与三天前他在船厂废墟砸下那三锤的轰鸣遥相呼应！
没有言语。他用身体撞击的声音，用金属的轰鸣，宣告了答案。苏妍死死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阿K绷紧的下颌线微微抽动，脏辫下那双桀骜的眼睛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融化了，燃起了新的火。老猫扔掉了充当鼓槌的短棍，虫子将贝斯重重顿在地上。杨振靠在吧台边，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抹了把脸，指缝间泄露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又像是一声压抑了太久的低吼。
楚门音乐顶层排练厅的玻璃门被推开时，林东正焦头烂额地对着一份长长的设备清单。当他看清跟在陈楚身后鱼贯而入的那几张面孔时，手里的平板“啪嗒”掉在了地上。
“杨、杨哥？！”林东的声音都变了调，目光扫过苏妍、阿K、老猫、虫子……全是星耀“黑名单”上赫赫有名的刺头！他当年在星耀当小助理时，没少挨这些人的白眼和训斥。
“地方不错，比星耀那镶金边的棺材盒子强。”杨振毫不客气地霸占了靠窗的沙发，环视着挑高开阔、设备顶尖的排练厅，目光精准地扫过角落里那台全球限量版的模拟调音台，“家伙也够硬。”
“硬不硬，得试过才知道。”阿K径直走向角落堆放着的几台备用吉他音箱，手指挑剔地敲了敲箱体，眉头拧紧，“功率够大，但声音太干净，缺股脏劲儿。”他回头冲陈楚扬下巴，“有电焊机吗？”
半小时后，刺鼻的金属灼烧味弥漫在排练厅。阿K戴着防护面罩，手里的焊枪喷吐着幽蓝火焰，正粗暴地在两台崭新的marshall箱体上切割、钻孔！老猫和虫子在一旁配合，将粗大的航空插头和裸露的线缆从破口处野蛮地接驳进去。苏妍皱着眉躲开飘散的烟雾，却从自己破旧的琴盒里取出一对特制的、布满凹痕的合金音叉，小心地替换下排练厅顶级监听音箱的原装高音单元。
“你这是在搞破坏！”林东心疼得脸都白了，那都是他费尽心思淘来的宝贝。
“破而后立。”陈楚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看着那几台被“开膛破肚”的设备，脸上没什么表情，“星耀的标准音？我们不需要。”他走过去，拿起阿K焊好的一根特制连接线，线头粗粝狰狞，像工业废墟里捡来的骨头，“楚门的声音，得带血，带锈，带骨头渣子。”
杨振已经打开了陈楚给他的加密平板，屏幕上密密麻麻是“反陈联盟”b计划的详细条款。他冷笑一声，将屏幕转向正在调试音叉的苏妍：“看看，‘类楚门’厂牌？‘平价实力派’？想用赝品冲垮正品？”
苏妍指尖划过屏幕上“分流受众”的字样，眼神冷得像冰：“赝品？”她猛地拍下面前监听控制台的一个开关！嗡——！一阵经过合金音叉调制、带着诡异金属共振的高频音浪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空气！林东和几个年轻助理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听见了吗？”苏妍关掉开关，声音平静，“这才叫声音。赝品？唱个c5都得修音的垃圾，也配分流？”
深夜，楚门音乐大楼顶层的露台。城市灯火在脚下铺展成一片虚假的星海，远处“星海狂欢节”试灯的巨大全息鲸鱼在夜空中缓缓游弋，洒下虚幻的流光。风带着高楼特有的寒意。
陈楚靠着栏杆，手里捏着那枚冰冷的闪电徽章。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杨振，手里拎着两罐冰啤酒。
“阿K他们在地下室‘煲箱子’，说要让那些新焊的骨头渗进音色里。”杨振递过一罐啤酒，自己拉开另一罐，泡沫涌出沾湿了手指，“苏妍在扒‘反陈联盟’那几家新推‘实力派’的底裤，声乐分析报告快写成长篇小说了。”他灌了一大口酒，目光投向远处炫目的全息鲸鱼，“b计划？哼，第一步‘挖角’就撞上钢板了。林东那小子，新辰资本开价够狠，够他下半辈子躺平了。”
陈楚没说话，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徽章边缘锋利的棱角。林东跟了他三年，从星耀最底层的小助理到楚门的大总管，所有脏活累活都毫无怨言。
“他拒绝了。”杨振的声音在风里显得很淡，却又像石头一样沉，“那小子红着眼睛把新辰的合同撕了，说‘楚哥的肩膀扛着那么重的伤都没塌，我要是跑了，脊梁骨还要不要？’”
陈楚握着啤酒罐的手指微微收紧，金属罐身发出轻微的变形声。他想起蓝光碟被恶意混入“毒盘”的那个凌晨，林东抱着问题碟片冲进休息室时布满血丝的眼睛；想起巡演路上，那小子总比自己醒得早，安排好一切，再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吃药。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骨头缝里都刻着‘不服’。”杨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楚门’这块牌子立起来，就得有能撑住它的骨头。林东算一块，苏妍、阿K他们，也是。我们这些被星耀吐出来的‘废料’，凑一起，正好能打一口棺材。”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狠戾的弧度，“给谁用？看谁先躺进去！”
陈楚举起啤酒罐，冰凉的铝壁在夜风中凝结出水珠。“为了棺材。”他声音不高，却像金属撞击。
“为了棺材！”杨振重重碰杯，仰头灌下。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却点燃了胸腔里那团压抑了十年的火。
露台的门被轻轻推开，林东探出头，脸色凝重：“楚哥，杨哥。‘星海’那边有动作了。他们刚刚官宣，音乐节最后一天的压轴，临时换成‘风暴眼’——就是那个K-pop顶流男团，韩烁也在里面。”
阿K不知何时也上来了，靠在门框上，手里拎着他那把刚焊好线的破吉他，闻言嗤笑一声：“K-pop压轴？那群资本猪是想用口水歌淹死我们？”
杨振眼神瞬间锐利如鹰：“不止。刚收到的风，‘风暴眼’的压轴曲目，是一首全新改编的……《破晓》。”
空气骤然一静。陈楚在巡演上海站带伤硬撼《破晓》，撕裂声带的嘶吼逆风翻盘，早已成为内娱现场教科书级的传奇。如今对方竟要用陈楚自己的歌，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时间点，用流量明星的包装和资本堆砌的舞台，来打楚门的脸！
陈楚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城市另一端“星海”场地试灯的炫目光芒。风灌满他敞开的衬衫衣领，露出左肩护具冷硬的轮廓。他指间那枚闪电徽章在远处霓虹的映照下，折射出淬火般的寒光。
“那就让他们压。”陈楚的声音平静得像深渊寒潭，却让林东和阿K下意识绷紧了脊背，“告诉灯光组，原定给《封疆》的‘山河’级全息投影阵列，功率再加百分之三十。舞台机械组，把备用液压升降台全部启用。”
他向前一步，手按在冰冷的栏杆上，俯瞰着脚下这片由资本浇筑的钢铁森林，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子弹，在夜风中铮铮作响：
“楚门的第一炮，要用最亮的灯，最响的鼓，把他们精心搭建的泡沫舞台——”
“——轰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