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用间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演播厅残余的喧嚣。陈楚靠在冰冷粗糙的门板上,闭着眼。门外,脚步声、谈笑声、设备移动的金属刮擦声依旧汹涌,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鼻尖残留的劣质油漆与灰尘混合的刺鼻气味,还有掌心被粗糙门板木刺扎出的细微痛感,提醒着他身处何方。
这里比筒子楼的“寒窑”更像个临时牢笼。堆叠的破旧布景板散发着霉味,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盏瓦数不足的灯泡,在墙壁上投下他孤零零的影子。折叠椅硌着脊背,他缓缓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包肩带。吴凯那句“过气十年还敢出来,脸皮够厚”的嗤笑,周哲宇那如同掠过空气般的漠视眼神,还有林薇在监控屏前抱着手臂、嘴角噙着的那丝审视与冷漠,如同细密的冰针,反复扎刺着他沉寂多年的神经。十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尘埃里的冷眼,但当这轻视如此赤裸、如此集中地倾泻而下时,胸腔深处那被冰封的角落,依然传来尖锐的刺痛,伴随着一种几乎要将这狭小空间点燃的灼热暗流。
“哲宇哥,刚才那个定点绝了!直播时肯定炸场!”吴凯谄媚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
“是啊是啊,气场两米八!某些‘情怀’选手怕是连伴舞都不如吧?”另一个女声的讥笑紧随其后,清晰得如同当面嘲讽。
紧接着是周哲宇团队杂乱的脚步声和谈笑声,如同胜利者的凯旋,在通道里肆意回荡,渐行渐远。
门外终于恢复了短暂的死寂。陈楚睁开眼,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沉静如古井,唯有眼底深处,仿佛有冰层裂开的细纹在无声蔓延。他打开背包,取出那个磨损严重的硬壳笔记本。封面上,《断层》两个遒劲的字迹在昏暗中透出沉甸甸的分量。指腹抚过粗糙的纸页,十年间每一个在孤灯下、在绝望中、在琴键上刻下的音符与词句,都化作无声的洪流,在他血脉中奔涌。他需要的不是伴奏,不是灯光,不是那些虚伪的掌声。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证明自己存在的声音。一个足以撕裂这虚假喧嚣、证明十年孤寂并非虚掷的声音。
“陈老师?”执行导演小刘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哲宇老师他们结束了,您……可以准备彩排了。”
一号主舞台。巨大的空间在顶灯全部熄灭后,陷入一种深海般的空旷与压抑。复杂的金属桁架在黑暗中勾勒出狰狞的轮廓,黑洞洞的LEd屏幕如同无数只冷漠的眼睛。空气中残留着香水、汗水和刚才劲歌热舞留下的躁动余温。
舞台中央,周哲宇和他的伴舞团队正进行最后的收尾确认。炫目的追光灯如同忠诚的卫队,紧紧追随着周哲宇每一个精心设计、充满“少年感”的舞步。他身上的亮片演出服在强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汗水浸湿的额发被他随意撩起,引得台下几名执行导演和团队人员发出阵阵赞叹。吴凯等人如同行星环绕恒星,殷勤地递水、擦汗,笑语喧哗,将舞台一角站着的陈楚彻底隔绝在光鲜圈子的边缘阴影里。
“好!哲宇老师状态太棒了!休息十分钟,然后我们再过一遍结尾定点!”舞台监督对着话筒喊道,语气热情洋溢。
周哲宇接过助理递来的定制保温杯,目光随意扫过舞台边缘,掠过陈楚身上那件洗旧的灰色卫衣时,没有任何停留,如同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道具。他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享受着众星捧月的优越感。吴凯更是故意提高音量,对着身边人笑道:“某些人怕是一辈子也站不到这种光下面吧?只能缩在道具间里发霉咯!”刺耳的笑声在空旷的舞台上格外清晰。
小刘小跑过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语速飞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陈老师,久等了!场地给您了。时间比较紧,您只有十五分钟熟悉走位和试音。音响老师,麻烦放一下《时光的背影》伴奏!灯光,简单给陈老师个面光就行!”
陈楚的目光从周哲宇那被光芒簇拥的身影上收回,投向舞台下方那片巨大的、此刻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暗影。那黑暗仿佛一张巨口,又像一片沉默的海洋。他径直走到舞台中央那只孤零零的立式麦克风前,调整了一下高度,动作沉稳熟练,对身后小刘的安排置若罔闻。
“不用伴奏。”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穿透了后台音响调试的杂音和残留的嬉笑。
小刘一愣:“啊?那您……”他下意识地看向侧翼监控屏前站着的林薇。
林薇不知何时已站在那儿,妆容精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双手抱臂,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等着看好戏的冷意。她微微点了下头,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带着无声的许可——她倒要看看,这个在陋室里撕碎曲目单、执意要唱自己作品的男人,在这顶级舞台上,到底还剩几斤几两。情怀也好,祭天也罢,他总得开口。
得到默许,小刘只好对着对讲机快速说道:“音响,陈楚老师清唱试音,只收人声!灯光,按他说的,只给面光!”
嗡——
顶灯彻底熄灭的余音还在空气中震颤。随即,一道冷冽、惨白的光束,如同审判的聚光灯,从高高的灯架上垂直落下,精准、无情地将陈楚笼罩其中。光柱之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站在光柱中央,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射在身后巨大而冰冷的黑色LEd背景板上,显得无比渺小,又无比孤高清绝。与刚才周哲宇被众星捧月的光景,形成了残酷到极致的对比。
他没有看侧翼的监控屏,没有看台下错愕的工作人员,甚至没有看光柱外那片象征观众的虚无黑暗。他微微低下头,靠近那冰冷的金属麦克风。指尖拂过麦克风架冰凉的表面,一丝细微的电流麻感传来,像是唤醒沉睡武器的最后一道指令。
没有前奏,没有铺垫,没有酝酿情绪的深呼吸。
他开口。
第一声甚至不是完整的歌词,只是一个压抑了十年之久、从灵魂深渊最底部挣脱而出的长音——“啊………………”
那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沙哑质感,像粗糙的砂纸。然而,就在这沙哑的长音吐出的瞬间,它却化作了一把裹着千年寒冰的利刃,裹挟着十年沉沦的所有重量与锋芒,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穿了演播厅里所有嘈杂的背景音——调试设备的电流嗡鸣、工作人员尚未平息的低声交谈、远处周哲宇团队尚未完全散去的嬉笑余波!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时间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舞台侧翼,吴凯脸上谄媚的笑容瞬间僵住,他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魔音。正低头整理演出服亮片、准备离开的周哲宇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慵懒和优越感被惊愕彻底粉碎,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林薇抱着手臂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脸上的淡漠和看好戏的神情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被瞬间击穿、灵魂震颤的错愕。这声音……这穿透力……这直抵人心最深处的孤绝与力量!怎么可能是一个沉寂十年、住在发霉筒子楼里的“过气艺人”能发出来的?这分明是……是足以掀翻整个舞台、碾碎所有预设剧本的、“断层”级的天赋实力!
后台通道口,几个推着沉重道具车的工作人员像被施了定身术,停住脚步,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控制室里,戴着监听耳机的调音师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双眼圆睁,死死盯着面前巨大的调音台。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飞快地推高面前一个推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频谱显示器上那条原本平缓的声波线——它如同被注入狂暴的生命力,陡然飙升!饱满、稳定、充满质感的声压数值疯狂跳动,牢牢占据着屏幕最顶端!调音师嘴里无意识地喃喃:“卧槽……这底子……这音压……怪物啊……”
冷白的光柱下,陈楚微微闭着眼。那一声撕裂寂静的长音,如同开闸泄洪前炸开的第一道裂纹,紧接着,压抑了整整十年的冰河轰然决堤,裹挟着碎冰与烈焰奔涌而出!歌词不再是节目组预设的温情脉脉的《时光的背影》,而是他十年血泪凝铸、在筒子楼寒窑中淬炼成钢的《寒窖》!
“寒窖十年冷,孤灯照残更……”
“笔锋刻年轮,心血凝成冰……”
“世人笑我疯癫,笑我痴妄执念深……”
“怎知这冰层之下,熔岩早沸腾!”
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石子,裹挟着滚烫的温度和尖锐的棱角,狠狠砸在冰冷的空气中!那沙哑的嗓音,此刻不再是疲惫的象征,而是被十年风霜反复磨砺出的粗粝质感,蕴含着摧枯拉朽的生命力和深入骨髓的孤勇!没有伴奏的清唱,反而将这声音的每一丝纹理、每一次气息的转换、每一处情感的震颤都无限放大,如同一个赤裸的灵魂,被钉在这光柱的十字架上,向着无边黑暗发出最原始、最震撼的呐喊!歌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碰撞、叠加,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声压场,狠狠攥紧了每一个听者的心脏!
舞台下方那片象征观众的黑暗,此刻仿佛成了吞噬一切声音的黑洞,又像是被这歌声搅动、酝酿着风暴的沉默海洋。舞台侧翼,刚才还充斥着轻蔑和嬉笑的空气彻底凝固了,冻结了。周哲宇脸上的惊愕已经变成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紧紧盯着光柱中那个渺小却仿佛蕴藏着核爆力量的身影,眼神锐利如鹰隼,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之前的慵懒和优越感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挑战、被威胁的本能警觉。吴凯更是彻底傻眼,嘴巴微张着,像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惶和难以置信。
林薇的脸色彻底变了煞白,精心打理的发髻边渗出细密的冷汗。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直冲天灵盖,让她指尖冰凉,几乎站立不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乃至整个节目组,可能犯了一个巨大到致命的错误!他们以为请回了一只拔了牙、磨平爪子的困兽,用来点缀情怀、用完即弃的祭品。却万万没想到,亲手打开的,是一头在十年沉默深渊中早已进化出致命獠牙、积蓄了毁天灭地力量的凶兽牢笼!这头凶兽,此刻正用他的声音,无情地撕扯着他们精心编织的剧本!
陈楚的歌声在空旷死寂的演播厅里回荡,那束冷白的光将他孤绝的身影钉在巨大的黑暗背景之上,如同一个无声却振聋发聩的宣战。当最后两句歌词如同火山喷发,带着撕裂一切桎梏的决绝,轰然炸响时,整个空间陷入了比开场前更彻底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
“寒窖终有尽,破茧在今朝!”
“且看这冰消雪融处——”
“我自踏歌行!”
最后一个“行”字,是直冲云霄的怒音,带着金属般的质地和撕裂灵魂的爆破感,在巨大的空间里激起层层叠叠的混响,如同洪钟大吕,久久不散!余音震颤中,陈楚微微喘息,缓缓放下麦克风。冷白的光柱依旧冰冷地笼罩着他,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光洁的舞台地板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如同一个沉默的句号。
几秒钟后。
啪!啪!啪!
孤零零的掌声突兀地从控制室方向响起。是那个调音师,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隔着巨大的隔音玻璃窗,用力地、近乎发泄般地鼓着掌,脸上满是激动和一种见证奇迹般的难以置信。这掌声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舞台侧翼,周哲宇脸色铁青,猛地转身,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开,脚步快得带起一阵风,仿佛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连助理递过来的外套都忘了接。吴凯和其他几个年轻艺人如梦初醒,慌忙追了上去,脸上再无半分之前的轻佻得意,只剩下仓惶和一丝被彻底碾压后的茫然。
林薇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她看着舞台上那个在光柱中平静站立的身影,看着调音师隔着玻璃窗高高竖起的、代表极致认可的大拇指,再看着周哲宇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轰鸣:
剧本?
祭天?
一轮游?
陈楚弯腰,从冰冷的地上捡起那个半旧的双肩包,重新背在肩上。背包的棱角硌着肩胛骨,带来熟悉的、沉甸甸的真实感。他动作沉稳,仿佛刚才那撕裂舞台、冰火交融、震撼全场的灵魂清唱,只是一场幻觉。他走下舞台,朝着那间狭小、堆满道具的备用休息室走去。他的背影在巨大的通道入口处显得那么渺小,却又像一把刚刚出鞘、寒光凛冽、饮饱了十年沉寂与一朝锋芒的绝世名剑,每一步都踏碎了轻蔑,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无声却滚烫的烙印。
真正的“巅峰对决”,才刚刚开始。而他们亲手点燃的这把名为“陈楚”的烈火,第一个要焚毁的,就是他们精心打造的“祭坛”,以及那个名为“周哲宇”的虚假王座。
通道深处,周哲宇猛地甩开吴凯递来的水,声音压抑着翻腾的怒火,对身边的经纪人低吼:“查!给我查清楚他到底要唱什么歌!还有……找人,给我改伴奏带!直播绝不能让他……” 他的话语被通道的阴影吞没,只留下阴谋的余味在冰冷空气中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