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脉·生生》的余震仍在持续。云村音乐榜上,大湾区十一城方言合唱的声浪已蝉联三周冠军;洪湾鱼市老板娘阿金挥舞砍刀的黑胶封面在短视频平台衍生出千万级模仿秀;甚至中英街历史博物馆主动联系楚门音乐,请求将歌曲纳入常设展览的背景音轨。
“数据漂亮得不像话。”楚门音乐工作室里,新任运营总监将平板推到陈楚面前,屏幕上《根脉》的传播图谱如金色血脉般延伸至海外,“但前公司的水军开始带节奏了,#陈楚文化投机#正在热搜低位发酵。”
陈楚的目光掠过那些污名化的词条,落在窗边木架上一卷未开封的宣纸包裹上——那是今早收到的匿名快递,桑皮纸纹理粗糙如树皮,麻绳捆扎处别着一支秃锋狼毫。拆开,一卷空白宣纸沉沉铺展,唯右下角钤着一枚朱文小印:“沈砚”。
业内皆知水墨大家沈砚有三不:不参展、不合绘、不与流行文化共舞。这位曾以一幅《残山梦碎》震动拍场的隐士,去年甚至拒了故宫修复院的邀约。此刻,宣纸中央却以枯笔焦墨写就一行狂草:
“闻君以声画血脉,可能以乐绘留白?”
落款处一滴墨渍晕染如泪,仿佛无声的战书。
三日后,徽州呈坎村。青瓦白墙的深巷尽头,“沈墨居”的木牌半掩苔痕。陈楚推门时,正撞见一幕奇景——庭院中央巨幅宣纸铺满青石板,沈砚赤足踏墨疾走,宽袍大袖鼓荡如帆。他双手各执一笔,左腕泼洒青绿山水,右腕勾挑枯枝寒鸦,脚踝系着的铜铃随步伐铮铮作响,墨点飞溅如雨。
“沈老师,陈先生到了。”书童低声提醒。
沈砚未停步,反将蘸满朱砂的毛笔甩向陈楚:“接住!”朱砂在空中划出血色弧线。陈楚下意识展臂格挡,赤红颜料“啪”地染透他白衬衫袖口,像一道新鲜伤口。
“音乐太满!”沈砚终于停步,枯指戳向陈楚心口,“你的《根脉》,锣鼓弦乐塞得密不透风!留白呢?水墨至高境界在七分留白三分墨,你的乐谱可有一寸呼吸之地?”他猛地掀开回廊下一幅未完成的水墨长卷,画面中孤舟老翁独钓寒江,大段空白处题着刺目批注:“此处当有云涌,君填以何声?”
陈楚凝视那刺目的空白,耳畔却响起《根脉》里被赞誉“史诗感”的密集编钟与交响和声。他忽然懂了沈砚的诘问——当音乐沦为画面的奴隶,用音符填满每一寸空隙时,是否也谋杀了想象?
“给我七天。”陈楚卷起染血的袖管,“还您一曲真正的‘墨呼吸’。”
楚门音乐地下排练厅彻夜通明。陈楚将沈砚的《寒江钓雪图》投影满墙,指挥乐队反复试验:
“笛子,模仿枯笔飞白——尾音不要圆,要断!”竹笛声从绵长转为短促气声,如笔锋在宣纸上的刮擦。
“琵琶轮指再轻些!不是雨打芭蕉,是墨滴晕染池水的涟漪……”演奏者指尖几乎悬空拂弦,轮指声化作细微颤音。
“大提琴!低音不是背景填充,是画纸上未着墨处的分量感!”琴手撤掉伴奏谱,只以空弦长音托底,声如雪落深潭。
第七日凌晨,当陈楚将古琴置于大提琴共鸣箱上,以弓毛摩擦琴弦制造出风穿松壑的呜咽时,排练厅门被猛地推开。前经纪人张崇山带着三名黑衣人闯入,手机镜头直怼陈楚:
“沈先生托我问问,楚门音乐是否在非法采样其画作《残山梦碎》音频?”张崇山亮出手机截图——某匿名论坛爆料称陈楚“窃取沈砚画室环境音进行AI训练”,“连铜铃节奏都抄袭”。
排练戛然而止。陈楚拨开镜头走向调音台,将古琴共鸣箱拾音器记录的音纹投屏:“这是今早即兴录制的琴弦共振频率。而您所谓‘被盗用的铜铃节奏’……”他调出沈砚书童提供的庭院监控,画面显示沈砚脚系铜铃踏墨而舞的时间,竟比爆料帖发布时间晚两小时。
“沈先生的铜铃,学的是我三日前留在沈墨居的节奏。”陈楚指尖轻点,播放手机录音——离村前他曾在院墙外即兴击打青石板,清脆的“叮、叮叮”声与此刻沈砚铃声如出一辙。张崇山脸色铁青地撤走镜头,像潮水般退去。
风暴在《声生不息》收官夜炸开。舞台被改造成环形水墨装置:十二面巨型纱幕悬垂如立轴,中央地屏晕染着青黛色涟漪。陈楚一袭苎麻白衣立于台中,身侧只一几一案。
灯光骤暗。沈砚提朱砂笔凌空劈向纱幕,“刺啦”一声裂帛响!电子音效同步爆出琴弦崩断般的锐响。沈砚以笔为刀,在纱幕割出嶙峋山廓,陈楚指叩案几,低音大提琴随之震出山体轰鸣的共颤。
笔锋陡转焦墨。沈砚侧锋横扫纱幕,枯涩笔触刮擦声经麦克风放大,陈楚以弓毛摩擦古琴弦与之呼应,声如乱石崩云。当沈砚蘸取清水点染云海时,陈楚指尖掠过水琴(waterphone),空灵颤音似雾涌深谷。
真正的交锋在留白处降临。
沈砚突然掷笔,巨幅纱幕仅余一角未完成的孤舟。满场死寂中,陈楚闭目抬起双手——琵琶轮指如细雨洒落江面,竹笛以气声模拟风过桅杆,大提琴长音化作水波托起虚空中的小舟。没有旋律,只有声音的呼吸在巨大空间里吞吐。观众屏息凝神,仿佛看见那空白处有千山暮雪飘落。
“加鼓点!史诗感才够炸!”耳机里传来执行导演焦躁的指令。陈楚猛然睁眼,抄起案上沈砚备用的青瓷笔洗砸向地屏!
“砰——哗啦!”
碎裂声经混响器放大如冰河迸裂。陈楚就势将残片掷向大提琴弦,左手压弦右手猛拉弓——“滋嘎!” 一道撕裂般的噪音劈开寂静!沈砚闻声狂笑,擎起盛满墨汁的斗笔泼向纱幕中央空白——
“唰!”浓墨泼溅声经传感器转为低频脉冲,电子合成器触发程序,十二面纱幕瞬间晕染出滔天巨浪!陈楚踏着瓷片跃上琴箱,足跟狠跺共鸣箱体,“咚!咚!” 声如惊雷碾过水面。琵琶与竹笛在雷声中绞缠攀升,模拟风暴中挣扎的孤舟。就在声浪即将吞噬一切时,所有乐器骤停。
唯余陈楚足尖轻点琴板,一滴、两滴…清泠的电子拟声如雨落寒江。沈砚掷出朱砂笔,精准刺中纱幕上孤舟的钓竿——一抹猩红在留白处绽开。
余韵未散,热搜已爆:#陈楚沈砚 神仙斗法# #听哭的留白#。前公司水军倾巢而出,用#破坏文物# #噪音污染#等话题狙击。凌晨三点,沈砚工作室突然直播——镜头前他当众焚烧自己早年获奖作品《万山红遍》,烈焰舔舐画纸时,他取刀割裂腕间一串小叶紫檀佛珠:
“今日方知,留白处当有惊雷!”
檀木珠迸裂滚落火堆,噼啪炸响如掌声。
次日夜,楚门音乐官网被流量冲垮。首页置顶的并非《墨舞丹青》演出视频,而是一段后台监控:张崇山塞给节目组执行导演厚信封的特写,与黑衣人闯入排练厅的录像精准剪辑对比。配文只一句沈砚手书:
“破壁何须刀与弦?心无框,墨自流。”
陈楚翻出那卷曾下战书的空白宣纸,在沈砚钤印旁题下《声生不息》最终集收视率——7.89%,十年来国综最高纪录。墨迹未干,书童叩门呈上沈砚新礼:一截劈裂的焦尾古琴琴板,裂纹天然如寒梅,旁注:
“残器可补?待君《天地无疆》。”
窗外,浓黑夜色被晨曦撕开一道苍青缝隙。陈楚以指蘸墨,在琴板裂痕旁画下一叶小舟。他知道,真正的风暴眼,正在那部筹备三年的史诗电影中无声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