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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红棺,是李国才从自家祖坟边上挖出来的,打那以后,他婆娘就变得不对劲了。

今年开春,李家坳的李国才想扩修一下祖坟,显得气派点。他扛着锄头,一个人上了后山祖坟地。那天太阳明晃晃的,晒得人头皮发烫。他选了个离老祖宗坟包不远不近的土坡,抡起锄头就往下挖。

几锄头下去,就感觉磕到了硬东西,不是石头那种脆响,是闷闷的“咚”一声。李国才觉得奇怪,这地方平时没人来,能有个啥?他小心地把周围的土刨开,底下渐渐露出了一抹刺眼的红。

越挖,那红色面积越大。最后,一口通体赤红、像是刚刷上漆没多久的棺材,完全暴露在太阳底下。棺材不大,比寻常的棺木小一圈,样式也怪,没雕花没刻字,就是光溜溜一个红盒子,那红色鲜亮得扎眼,跟周围灰黄的泥土、墨绿的杂草一比,邪门得很。

“日他妈哦,哪个短命鬼埋口棺材在这儿?还他妈是红的,吓唬哪个?”李国才心里直犯嘀咕,朝着地上啐了一口。他围着棺材转了两圈,心里很好奇。最后,贪念占了上风:这棺材板看着木料不错,红得这么鲜亮,说不定是啥好木头,撬开看看,兴许里面有啥陪葬的老物件。

他找来铁锹,插进棺盖缝隙,用力一撬。棺材盖没钉钉子,居然很轻松就撬开了一条缝。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飘出来,不是臭味,也不是香味,更像是一种陈年老木头混合着干泥土的气息,凉飕飕的。李国才凑过去,眯着眼往里看。

棺材里没有尸骨,只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嫁衣,嫁衣上面,端端正正摆着一个小木人。木人雕得粗糙,有鼻子有眼,身上似乎还用朱笔写了啥字,看不真切。嫁衣红得跟棺材一个色,看得人心里发慌。

“妈的,晦气!”李国才骂了一句,心里那点指望落空了。他顺手把那个小木人抓出来揣进兜里,心想好歹是个木头玩意儿。

至于那口红棺,他看着碍眼,又懒得费劲埋回去,就把它拖到坟地边上的一个浅土坑里,胡乱推了些土掩盖了一下,想着哪天有空再来处理。

当天晚上,李国才就做了怪梦。梦里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背对着他,一直哭,哭声幽幽的,听得他心头发紧。他想走过去看看是谁,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第二天醒来,脑袋昏沉沉的。他婆娘王秀芹已经起来做好了早饭。吃饭的时候,李国才觉得秀芹有点不对劲。平时秀芹是个大嗓门,干活利索,嘴上也不饶人,今天却格外安静,默默地喝粥,眼神有点发直。

“咋子了?一大清早丧起个脸。”李国才扒拉着稀饭,问了一句。

秀芹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了他一眼,声音轻轻的,跟蚊子似的:“没啥子,可能没睡好。”

这语气,这神态,跟平时的她判若两人。李国才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昨天那口红棺,又想起那个怪梦,但没敢说出口,只是闷头吃饭。

到了晚上,怪事就来了。李国才家睡的是那种老式雕花木床,动静大了就吱呀响。半夜,李国才被一阵声音弄醒,像是有人在摸黑穿衣服。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见秀芹正坐在床沿,背对着他。

“大半夜的,你搞啥子名堂?”李国才嘟囔着问。

秀芹没回头,动作僵硬地穿着外套,声音还是那样轻轻的,飘忽忽的:“我……我听到娃儿在哭。”

李国才一个激灵,彻底醒了。他们俩只有一个儿子,早几年就去广东打工了,家里就他们老两口,哪来的娃儿哭?“你发啥子梦癫?哪个娃儿哭?睡你的觉!”

秀芹却像是没听见,穿好衣服就站起身,直挺挺地往门外走。李国才赶紧跳下床拉住她,一碰到她的胳膊,冰得他手一缩。这都快入夏了,人的身子怎么能这么凉?

“你给老子回来!深更半夜往外跑啥子!”李国才有点火了,也顾不得那么多,连拉带拽地把秀芹弄回床上。秀芹也不挣扎,躺下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帐子顶,没多久,又像是睡着了。

李国才心里毛了,一晚上没睡踏实。

天亮后,他试探着问秀芹昨晚的事。秀芹却一脸茫然:“啥子往外跑?我睡得死死的,哪个晓得。”看她样子,又不像是装的。

从这天起,秀芹就像变了个人。白天还好点,就是精神恍惚,做事丢三落四,有时叫她好几声才反应。说话也变得细声细气,低眉顺眼的,完全没了往日那股泼辣劲。邻居见了,都开玩笑说:“李国才,你给你婆娘吃啥子药了?变得这么温顺了。”

李国才只能干笑两声,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

到了晚上,秀芹就更怪。有时半夜突然坐起来,说要回娘家,说她妈叫她;有时又对着空墙角喃喃自语,像是跟人说话;最吓人的一次,她半夜跑到厨房,拿起菜刀在磨刀石上一下一下地磨,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儿歌,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微笑。

李国才被磨刀声惊醒,看到厨房那一幕,魂都快吓飞了,冲过去把刀抢下来,秀芹也不反抗,乖乖地又回去睡了。

李国才认定是那口红棺搞的鬼。他偷偷去找了村里年纪最大的五叔公。五叔公听完他的讲述,叼着旱烟,浑浊的老眼眯了半天,才缓缓说:“国才,你娃怕是撞到‘定魂棺’了。”

“定魂棺?”李国才没听过这说法。

“老辈子传下来的,有些横死、或者有心愿未了的女人,怨气不散,又不能入祖坟,就用红棺装上衣物,找个至阴之地暂时埋了,红棺锁魂,免得她出来作祟。棺里放的,是她的贴身物件和替身人偶。你娃把棺材挖出来,还撬开了盖,等于把魂放出来了哟。那个小木人,你动没动?”

李国才这才想起兜里那个小木人,赶紧掏出来。五叔公拿过去一看,脸色就变了。木人背后,用朱砂写着一行模糊的小字,像是生辰八字。

“造孽啊!”五叔公跺跺脚,“这是把别人的魂,引到你婆娘身上去了!怪不得她像变了个人,那是鬼上身了!”

李国才吓得脸都白了:“那里怎么会突然多出个棺材,那咋个办?五叔公,你要救我啊!”

五叔公叹口气:“我听人说百年前那块地埋过红棺,至于怎么会保存完好,我也不清楚。解铃还须系铃人。东西是哪儿来的,赶紧还回哪儿去。棺材怎么挖出来的,怎么给它埋回去,一点都不能差。那个小木人,放回棺材里,原样摆好。记住,埋回去的时候,要心诚,要道歉,莫要再惊扰了。”

李国才哪敢耽搁,连声道谢,揣着小木人就往家跑。

回到家,天还没黑透,秀芹已经做好了晚饭,摆上桌,两菜一汤,出奇地丰盛。她坐在桌边,低着头,搓着衣角。

李国才心里有事,胡乱扒了几口饭,就想找借口出门。

秀芹却突然抬起头,眼神幽幽地看着他,声音还是轻轻的,却带着一股凉气:“国才,你……是不是在外头有别的婆娘了?”

李国才一愣:“你龟儿胡说八道啥子!老子一天到黑累得像条狗,哪有闲心搞那些!”

秀芹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那我咋个觉得……你最近老是躲着我……晚上睡觉,碰都不碰我一下……你是不是嫌我老了,不好看了?”

这话要是放在平时,李国才肯定骂回去“你狗日的发啥子骚”,但此刻从举止怪异的秀芹嘴里说出来,配上她那哀怨的眼神,李国才只觉得后背发凉,汗毛都竖起来了。这根本就不是他婆娘会说的话!

“你……你莫乱想!老子是……是累了!”李国才结结巴巴地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我出去转转,消消食。”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家门。

他一路小跑,冲到后山祖坟地。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山风刮过,坟圈子里的杂草树木黑影幢幢,像无数蹲伏的鬼怪。他找到那个浅土坑,用手把土扒开,那抹刺眼的红色又露了出来。

棺材盖还斜搭在上面。李国才定了定神,想起五叔公的话,对着棺材作了个揖,嘴里念叨着:“有怪莫怪,有怪莫怪,是我李国才手贱,惊扰了你老人家,这就给你老人家送回去,你莫再缠着我屋里头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棺盖掀开,那股凉飕飕的气息又冒了出来。月光下,棺材里那件大红嫁衣红得发黑。他赶紧从兜里掏出那个小木人,按照记忆中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放回嫁衣上。

然后,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棺盖严丝合缝地推回去。接着,拿起带来的铁锹,一铲一铲地把土回填到坑里,把红棺埋得结结实实,还用力把土踩实了。做完这一切,他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瘫坐在地上直喘气。

他在坟地边坐了很久,直到月亮偏西,才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往回走。一路上,心都悬在嗓子眼,不知道这法子管不管用。

快到家门口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院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看见灶房已经有炊烟升起。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灶房门口,往里一看。

王秀芹正系着围裙,动作麻利地搅着锅里的稀饭,灶膛里的火光照得她脸红扑扑的。她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到李国才,眼睛一瞪,嗓门瞬间拔高:“你个砍脑壳的死鬼!一晚上死哪儿去了?衣裳搞得这么邋遢!还不快给老子滚进来洗脸吃饭,呆戳戳地站到门口做啥子?还要老子请你嘛!”

这一连串的川骂,中气十足,泼辣干脆,正是李国才熟悉的那个婆娘。

李国才愣在原地,看着秀芹叉着腰,骂骂咧咧地数落他,心里那块大石头“哐当”一声落了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麻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咧开嘴,想笑,鼻子却有点发酸。

“笑?笑个锤子!一脸瓜相!快点过来端碗!”秀芹继续吼着。

“来了来了,吼啥子吼,婆娘家家的,嗓门那么大……”李国才嘟囔着走过去,语气里却带着失而复得的轻松。

吃早饭的时候,秀芹完全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一边吃饭一边念叨着东家长西家短,抱怨菜价又涨了。对于前几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似乎完全没有印象。

李国才偷偷观察她,确认那个诡异、安静的“秀芹”真的消失了。他彻底松了口气,心里对那口定魂棺充满了后怕和敬畏。他打定主意,这事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说。

之后的日子,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李国才再也没去过祖坟那边那个土坡,甚至有意绕开那片区域。秀芹也再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常。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李国才会突然醒来,下意识地摸摸身边,感受到秀芹温热的体温和轻微的鼾声,才能再次安心睡去。他总忍不住想,那口红棺里,曾经装着的,到底是一个怎样不甘的灵魂?而那个被他不小心带回家,又悄悄送回去的小木人,上面写的,究竟是谁的名字?

这些疑问,他永远不敢去探寻答案了。

夏深了,李家坳的稻田绿得泼墨一般,远山如黛,静静地卧在天边。村子里炊烟袅袅,狗偶尔叫几声,一切安宁得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只是,关于后山祖坟地那口不能碰的红棺材的怪谈,悄悄又多了一个。没人说得清细节,只知道,碰了的人,家里会不太平。这故事,会跟着山风,在这片土地上一代代传下去,成为乡村记忆里,又一个模糊而阴森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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