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晚风裹挟着稻香穿过王家村的泥瓦房,将晒场上的谷壳卷得簌簌作响。王正发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极了此刻他躁动不安的心思。屋檐下的蜘蛛网粘着几只垂死挣扎的飞蛾,月光给泛黄的米缸镀上一层惨白的釉色。
\"狗日的婆娘!\"王正发突然把烟杆往地上重重一磕,火星四溅。里屋传来李红梅尖利的回骂:\"你骂谁狗日的?有种进来当面骂!\"
王正发霍然起身,赤条条的——方才两人在炕上折腾到一半,为买不买微耕机的事吵了起来。他光着膀子冲进里屋,肚皮上的肥肉随着步伐一颤一颤。李红梅正裹着碎花被单坐在炕沿,两条白生生的腿晃得人眼晕。
\"三千八!三千八啊!\"王正发唾沫星子喷到妻子脸上,\"买个铁疙瘩回来供着?你当老子钱是大风刮来的?\"。
李红梅\"呸\"地吐掉瓜子壳,伸手就去揪丈夫那话儿:\"买不买?买不买?\"王正发嗷的一声,另一只手抡圆了扇过去。两人顿时滚作一团,赤条条地在炕上扭打。
\"你个没良心的!\"李红梅边打边骂,\"去年收稻子你腰闪了,是谁顶着日头割了三亩地?\"她指甲在王正发背上抓出十几道血痕,像给黑猪挠了痒痒。
王正发吃痛,揪着她头发往炕沿上撞:\"买那破玩意儿干啥?老子有的是力气!\"碎花被单缠在两人腿间,活像条垂死挣扎的蟒蛇。两人从炕上滚到地上,撞翻了夜壶,黄澄澄的尿液泼了一地。
\"我回娘家!\"李红梅看他凶了,怕他真把自己打死,去年才被他打了到乡卫生所住院,于是突然挣脱出来,光着屁股就往门外跑。王正发抄起木棍追到院门口,夜风一吹才发觉自己也是赤条条的,只好捂着裆跳脚大骂:\"滚!烂婆娘有种别回来!看你娘家那个穷酸样,米缸都见底了吧?\"
月光下李红梅白屁股一闪,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王正发悻悻地回屋,发现米缸盖子不知何时掀开了一条缝,几粒米洒在缸边,像是有人故意撒出来的。
\"晦气!\"他狠狠盖上木盖,震得缸底陈米簌簌作响。这口老米缸是外婆留下的嫁妆,二十年前老太太就是倒在缸边咽的气。王正发朝缸身踹了一脚,突然听见缸里传来\"咯吱\"一声,像是有人在嚼生米。
王正发僵在原地,冷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他慢慢俯身,耳朵贴在冰凉的缸壁上。除了自己咚咚的心跳,什么声音都没有。
\"操,自己吓自己。\"他嘟囔着爬上炕,梦里全是李红梅白花花的屁股和紫红色的胡萝卜。
第二天晌午,王正发被米缸的异响惊醒。他揉着宿醉的脑袋走到堂屋,发现米缸盖子竟又开了。更怪的是,昨晚明明只剩个缸底的米,现在居然涨到了半缸。米粒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白色,像是泡过福尔马林的死人牙齿。
\"见鬼了?\"王正发伸手搅了搅,米粒竟像有生命般往他指缝里钻。他猛地缩回手,掌心里粘着几粒米,凑近看时,每粒米上都浮现出模糊的人脸——全是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
王正发怪叫一声,把米粒甩得老远。这时院门吱呀一响,邻居马婆婆挎着菜篮子进来:\"正发啊,你家米缸咋半夜响个不停?\"
\"您听见了?\"王正发声音发颤,指着米缸,\"这米...这米...\"
马婆婆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大。她颤巍巍抓了把米,放在鼻尖闻了闻,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陈米霉味里混着尸臭...正发,你最近打死过黄皮子?\"
王正发摇头如捣蒜。马婆婆掐指一算,突然压低声音:\"今晚别睡炕头,躲灶房去。记住,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王正发心里发毛,但还是嘴硬:\"婆婆您别吓我,我王正发堂堂七尺汉子...\"
\"七尺?\"马婆婆嗤笑一声,往他裤裆瞥了眼,\"三寸还差不多。\"说完挎着篮子走了,留下王正发站在米缸前,裤裆凉飕飕的。
夜幕降临后,王正发蜷在灶房的柴堆里,怀里抱着把生锈的柴刀。子夜时分,堂屋果然传来\"咯吱咯吱\"的咀嚼声,间或夹杂着指甲刮擦缸壁的刺响。突然,一声清晰的\"咚\"从米缸方向传来,像是有人从里面敲了下缸底。
王正发小胯弹三弦。他死死捂住嘴,听见米粒\"沙沙\"流动的声音正朝着灶房逼近。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地上蜿蜒的米粒,竟组成了个\"死\"字!
突然,一个人脸缓缓升起,这次看清了,分明就是死去二十多年的外婆。
\"外婆饶命啊!\"王正发终于崩溃了,连滚带爬冲出院子。背后传来米缸轰然倒地的闷响,紧接着是\"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像是裹着小脚的老太太在跑。
王正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蹲到鸡叫,才壮着胆子往回走。院门大敞着,米缸好端端地立在原地,盖子严丝合缝。他松了口气,暗骂自己疑神疑鬼。
可刚迈进堂屋,他就僵住了——地上密密麻麻全是米粒,组成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今晚子时,取你狗命\"。
王正发两腿一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外婆饶命!孙子错了!孙子不该踹您老人家的米缸...\"磕着磕着,他突然闻到一股腐臭味,抬头一看,米缸盖子不知何时又开了条缝,几缕花白的头发正从缝里慢慢往外爬...
\"啊——\"王正发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出屋子,直奔村尾马婆婆家。
马婆婆家香案上的三炷香突然齐齐折断。老太婆猛地睁开眼,看见王正发像条丧家犬似的趴在门槛上:\"婆婆救命!米缸...米缸成精了!\"
马婆婆往他额头抹了把香灰,灰烬立刻变成焦黑色。\"造孽啊!\"她拿出道具,翻着白眼掐算了两个时辰,终于开口了:\"那缸里附的不是你外婆,是个被汉子打死的苦命鬼!\"
原来民国二十一年,村里有个媳妇常年挨丈夫毒打。有次她偷藏了几把米想接济娘家,被丈夫发现后活活打死在米缸边。男人被抓后吃了枪子儿,女人的怨气却附在了米缸上。
\"她最恨打婆娘的畜生。\"马婆婆往王正发裤裆瞥了眼,\"你平日怎么对红梅的,她都看在眼里呢。\"
王正发面如土色。马婆婆点燃符纸,作法让鬼附身传话,罐里顿时发出凄厉的哭嚎。老太婆突然浑身抽搐,喉咙里挤出尖细的女声:\"我可以放过你,但再打婆娘...撕了你裤裆里的烂肉喂鸡!\"
王正发磕头如捣蒜,脑门都磕出了血。事后,马婆婆往米缸方向撒了把朱砂,夜空里顿时响起一声不甘的叹息。米粒组成的\"死\"字渐渐消散,化作青烟钻回了倒地的米缸。
两天后,鼻青脸肿的王正发背着李红梅往家走。他去接老婆回家,刚到李红梅娘家门外,就被暴打一顿。
这会,老丈人抡扁担揍出来的包还在脑门上突突跳,小舅子专往他裤裆踹的几脚更是让他走路都岔着腿。
\"轻点!老子...我背着你呢!\"王正发龇牙咧嘴地哄。背上的李红梅拧他耳朵:\"谁让你个杀千刀的敢打我?\"
路过村口时,王正发突然僵住了——他家院墙外,那口倒地的米缸不知何时又立了起来,缸沿上还沾着几粒泛青的米。李红梅顺着丈夫发抖的视线看去,却只见到口普通的老米缸。
\"发什么愣?赶紧回家做饭!\"她又拧丈夫耳朵。王正发却突然蹲下,小心翼翼地给妻子系好松开的鞋带:\"婆娘...以后咱家的米,你想送娘家多少都行,过段时间我就到城里买微耕机。\"
李红梅狐疑地看着突然转性的丈夫,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没发烧啊?\"王正发却瞥见米缸盖子无声地滑开一条缝,几粒米\"啪嗒\"掉在地上,排成个歪歪扭扭的\"乖\"字。
当夜,王正发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还给李红梅打了洗脚水。两人滚进被窝时,他破天荒地伺候媳妇舒坦了三次。李红梅瘫在炕上喘气:\"死鬼...吃错药了?\"王正发却盯着窗外的米缸影子,那影子在月光下似乎咧开了嘴。
从此王家村多了个奇景:曾经把媳妇打得满村跑的王正发,如今整天跟在李红梅屁股后头端茶倒水。有人看见他半夜偷偷给米缸上香,嘴里还念叨:\"姑奶奶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至于那口老米缸,后来再没闹过邪。只是每逢月圆之夜,缸底总会多出几粒带着牙印的米,像是被什么东西细细咀嚼过,又吐了出来。
秋收过后,村里来了个收古董的商人,看中了王正发家的老米缸:\"这缸有些年头了,我出五百块收了如何?\"
王正发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卖不卖,祖传的宝贝!\"等商人走后,他赶紧给米缸上了三炷香,又往缸底撒了把新米。
当晚,李红梅做了个梦。梦里一个穿蓝布衫的小脚老太太坐在米缸上冲她笑:\"闺女,那混小子要是再犯浑,你就往缸里撒把盐...\"醒来后,她发现枕边真有几粒泛青的米。
第二天,王正发从镇上买回了那台微耕机。李红梅惊讶地发现,丈夫居然记得她最爱吃的芝麻糖,还偷偷塞了一包在她围裙口袋里。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红梅捏着丈夫的耳朵问。王正发讪笑着,眼睛却不住地往米缸方向瞟。
转眼到了腊月,这天杀年猪,王正发破天荒地让李红梅给娘家送了两扇猪肉,自己则留在家给米缸贴了张红纸。夜里,他梦见米缸里伸出只苍白的手,往他枕头下塞了个红包,是送子符。
开春时,李红梅怀上了。王正发乐得见牙不见眼,天天围着媳妇转。有天夜里,他听见米缸那边传来\"咯咯\"的笑声,像是老太太在逗孩子。
七月半那天,王正发按规矩给祖先上坟。回来时发现米缸边上多了个小板凳,像是有人坐过。他恭恭敬敬地往缸里添了把新米,突然听见缸底传来一声满足的叹息。
春去冬来,王家的米缸从没闹过鬼。倒是村里那些打老婆的汉子,总说半夜听见米缸里有女人哭,做恐怖的梦。渐渐地,王家村的家暴竟少了许多。有人说,这是那个死在米缸边的小媳妇在阴间当了差,专管人间不平事。
至于王正发,直到白发苍苍时还保持着给米缸上香的习惯。临终前,他看见米缸边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正冲他招手。他安详地闭上了眼,嘴角还带着笑。
下葬那天,李红梅往坟头撒了把米。当晚,有人看见王家的米缸盖自己开合了三下,像是老人在点头。从此,这口会管教汉子的米缸成了王家村的镇村之宝,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