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狗蹲在田埂上,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上的汗。八月的太阳毒辣得很,像是要把人烤干似的。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西边的云彩已经被染成了橘红色,再过个把小时天就该黑了。
\"得抓紧了。\"他自言自语道,弯腰继续掰着玉米棒子。这片玉米地是他家祖传的,有三亩多,从他有记忆起就年年种玉米。往年都是和奶奶一起收,自从去年奶奶走后,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刘二狗今年三十有五,是槐树村为数不多还留在村里的壮年。村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他也不是没想过出去,但奶奶年纪大了需要照顾,这一耽搁就是十几年。现在奶奶不在了,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玉米杆子比人还高,密密麻麻的,走在里面连方向都分不清。刘二狗熟练地掰着玉米,动作麻利。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玉米地里走动。
\"谁啊?\"刘二狗直起身子,回头望去。玉米地深处,隐约有个身影一晃而过。
\"柱子?还是老李头?\"他喊了两声,没人应答。
刘二狗皱了皱眉,可能是风吹的吧。他摇摇头,继续干活。可没过多久,那\"沙沙\"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近了。他猛地转身,这次清楚地看到玉米杆晃动,分明是有人从那里经过。
\"谁在那儿装神弄鬼的!\"刘二狗有些恼了,大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玉米叶子刮在脸上,生疼。他拨开层层叠叠的玉米杆,忽然,一个背影出现在前方不远处。
那是一个老人的背影,穿着藏青色的斜襟布衫,头发挽成一个发髻,用黑色的网兜罩着。刘二狗的呼吸一下子停滞了——那背影,那衣着,分明是他去世的奶奶!
\"奶...奶奶?\"刘二狗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背影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着,步伐缓慢却稳健,就像奶奶生前走路的样子。刘二狗想追上去,可双腿像是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动步子。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玉米地的尽头。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刘二狗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衣服都湿透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出玉米地,连收好的玉米都顾不上拿,一路狂奔回家。
刘二狗的家是村里最老的一批土坯房,三间正房带个小院。院墙是用石头垒的,已经塌了一半。他冲进院子,反手把门闩上,背靠着门大口喘气。
\"不可能...一定是眼花了...\"他喃喃自语,可那个背影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连走路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刘二狗没敢点灯,早早地钻进了被窝。可一闭眼,那个背影就会浮现在眼前。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刘二狗是被邻居王婶的敲门声吵醒的。
\"二狗!二狗!你咋把玉米都扔地里了?不怕被人偷了啊?\"王婶的大嗓门隔着门板传进来。
刘二狗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身开门。王婶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几个玉米棒子。
\"给,我给你捡回来了几个。你昨天咋回事啊?慌里慌张的,连玉米都不要了?\"王婶把玉米塞给他,一脸疑惑。
刘二狗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告诉王婶他看见死去的奶奶在玉米地里走?王婶非得说他中邪了不可。
\"没啥,昨天...昨天看见条蛇,吓着了。\"刘二狗随便编了个理由。
王婶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你都多大个人了,还怕蛇?行了,赶紧把剩下的收回来吧,天气预报说过两天要下雨。\"
刘二狗点点头,等王婶走后,他站在院子里发了好一会儿呆。阳光照在院子里,一切都那么正常,昨晚的恐惧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可当他看向远处的玉米地时,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回来了。那片玉米地在阳光下泛着青黄相间的颜色,微风吹过,荡起层层波浪。看起来那么普通,那么平静。
\"一定是眼花了。\"刘二狗再次对自己说,然后拿起镰刀和麻袋,硬着头皮往玉米地走去。
白天的玉米地看起来没那么可怕了。刘二狗一边收玉米,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除了偶尔飞过的麻雀和虫鸣声,什么都没有。他渐渐放松下来,甚至开始嘲笑自己昨晚的胆小。
\"刘二狗啊刘二狗,你一个大老爷们,居然被自己的影子吓成这样。\"他自嘲地笑了笑,手上的动作也快了起来。
中午回家吃饭时,刘二狗绕道去了趟村东头的老槐树。那里是村里的\"情报站\",老人们总爱聚在那里乘凉聊天。他想打听打听,村里最近有没有什么怪事。
老槐树下坐着几个老人,正在下象棋。刘二狗走过去,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装作随意地问道:\"老叔们,最近村里...没啥怪事吧?\"
下棋的老张头头也不抬:\"能有啥怪事?除了老李家的小子从城里带回来个媳妇,闹得全村都知道,其他都跟往常一样。\"
\"哦...\"刘二狗有些失望,又不好直接问。
这时,观棋的老村长看了他一眼:\"二狗,你问这个干啥?\"
刘二狗支支吾吾:\"没啥,就是...随便问问。\"
老村长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脸色不太好啊,昨晚没睡好?\"
被这么一问,刘二狗心里一紧,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声音说道:\"我昨天...在玉米地里看见个人影,特别像我奶奶...\"
话一出口,几个老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他。老村长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确定?\"
\"我...我也不确定,可能是眼花了。\"刘二狗被他们的反应吓了一跳。
老村长放下手中的棋子,示意刘二狗跟他到一边去。两人走到槐树背后,老村长才低声说道:\"二狗,这事你跟别人说了没?\"
\"没,就刚才跟您说了。\"
\"那就好。\"老村长点点头,\"这事别到处说。你奶奶去世多久了?\"
\"快一年了。\"
老村长若有所思:\"一年...差不多是时候了。\"
\"什么意思?\"刘二狗心里发毛。
\"咱们这儿有个说法,人死后一年内,魂魄有时候会回来看看。\"老村长压低声音,\"特别是那些对阳世还有牵挂的。你奶奶生前最疼你,可能是回来看你了。\"
刘二狗感觉后背一阵发凉:\"那...那我该怎么办?\"
\"别惊动它。\"老村长严肃地说,\"就当没看见。要是它跟你说话,千万别答应,也别回头看。过几天就没事了。\"
刘二狗咽了口唾沫,点点头。老村长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这几天别一个人去玉米地了。\"
回家的路上,刘二狗的脑子乱成一团。老村长的话让他既害怕又困惑。如果那真的是奶奶的魂魄,为什么她不回头?为什么只是站在那里?
接下来的两天,刘二狗刻意避开了玉米地。他把剩下的玉米收割工作暂时搁置,转而去整理家里的杂物。可越是刻意不去想,那个背影就越是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刘二狗就被院子里的响动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听到外面有\"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院子里走动。
\"谁?\"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从床上坐起。
没有回答,但那\"沙沙\"声还在继续。刘二狗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摸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院子里,一个穿着藏青色斜襟布衫的背影正背对着他,站在奶奶生前种的那片草药前。那个背影微微弯着腰,像是在查看草药的长势,动作缓慢而熟悉。
刘二狗的血液瞬间凝固了。是奶奶!那个背影,那个姿势,甚至那件衣服上的补丁位置,都和奶奶一模一样!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那个背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直起身子,但没有回头,而是朝着院门的方向走去。
刘二狗鼓起勇气,轻轻推开窗户一条缝。微凉的晨风夹杂着一股熟悉的味道飘进来——是奶奶生前用的那种廉价头油的味道,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那个背影走到院门口,停了一下,然后慢慢消失在晨雾中。刘二狗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绝对不可能是眼花或者幻觉。
等到天大亮,刘二狗才敢走出屋子。院子里一切如常,只有草药丛中的几株杂草被踩倒了,证明刚才确实有人站在那里。
刘二狗蹲下身,看着那些被踩倒的杂草,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如果那真的是奶奶的魂魄,她为什么不回头看他一眼?为什么不跟他说句话?
他伸手摸了摸那些倒伏的杂草,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奶奶留下的痕迹。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带来远处玉米地\"沙沙\"的声响。刘二狗猛地抬头,望向玉米地的方向,一种莫名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
那天之后,刘二狗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个背影。玉米地里的玉米最终被收割完毕,院子里被踩倒的杂草也重新挺直了腰杆。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
但刘二狗知道,有些事情永远改变了。每当夜幕降临,他总会不自觉地望向窗外,既害怕又期待能再次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
村里人注意到刘二狗变得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发呆。有人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只有老村长偶尔会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但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天在槐树下的谈话。
秋天来了又去,转眼又是一年。刘二狗依然独自生活在老屋里,只是现在,他总会在院子里留一盏灯,让它在黑夜里孤独地亮着,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送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