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一年入秋的风,裹着关外过来的寒气,头一遭往保定府南乡的土路上钻时,王老实正把最后一捆生丝往独轮车上捆。麻绳子勒进掌心老茧里,他弯腰拽紧绳头往车把下的铁环里绕,三圈过后狠命一拽,指节攥得发白——这车上的东西,是东家从苏州收来的新丝,要赶在九月初九前送进保定府城的恒昌绸庄,误了日子,他这大半年的脚力钱就全得扣了。
“王大哥,这天眼看要变,你不再歇半炷香?”帮着搭把手的邻居李二柱递过来半块贴饼子,“我家婆娘刚烙的,热乎。”
王老实直起身,后腰“咔嗒”响了一声。他接过贴饼子咬了一大口,粗粝的玉米面混着些许盐粒,咽下去暖了暖空了大半天的肚子。“不歇了,”他指了指西边天上堆着的乌云,“那云走得快,赶在落雨前翻过卧牛坡,今晚就能在坡下的大车店落脚。”
李二柱往坡那边瞅了瞅,眉头皱起来:“卧牛坡那道坎儿,往常你空车走都得喘,这满车丝少说三百斤,你一个人……”
“没事。”王老实拍了拍车辕上磨得发亮的木头,这独轮车跟着他五年了,车轴上裹着桐油,推起来只偶尔响一声。他把剩下的贴饼子塞进怀里,又紧了紧腰间的粗布腰带——腰带里缝着几个铜板,是他给家里娃娃留的糖钱。“走了,等我回来,找你喝两盅。”
说着,他把车把往肩上一扛,右手扶着右边的车杆,左手往后勾着车尾的平衡绳,脚尖往地上一蹬,独轮车“吱呀”一声,顺着土路往南去。李二柱站在原地瞅着他的背影,看着那车把几乎要嵌进他瘦得见骨的肩膀里,叹了口气,转身往村里走——这年月,谁活着都不容易。
王老实今年四十二,脸上的皱纹比同龄人深得多,眼角眉梢总攒着股疲气。他是三年前从山东逃荒来的保定府,原先是种庄稼的,黄河决堤冲了地,爹娘没了,他带着媳妇和两个娃娃一路西迁,最后在南乡的王家庄落了脚。东家见他老实本分,又有把力气,便让他当了脚夫,专跑南乡到府城的路。这趟活计他上心,一来是丝货金贵,二来是东家说了,送完这趟,给加两百文钱,够给小儿子扯块布做件过冬的棉袄。
起初的路还算好走,土路虽坑洼,却平展。独轮车的轮子压过地面,留下一道深沟,车斗里的生丝用油布盖着,随着车轮的晃动轻轻起伏。王老实走得稳,一步一步,脚掌贴着地面,每走十步便换一次肩——左肩负重久了发麻,换右肩时,得先用手托着车把,身子往侧边一倾,让肩膀慢慢接住力道,不敢猛动,怕车晃了,丝捆掉下来。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风更凉了,天上的乌云压得低,远处的卧牛坡已经能看见轮廓。那坡确实像一头卧着的牛,坡底到坡顶足有二里地,前半段还缓,后半段却陡得厉害,最陡的地方,几乎要仰着身子往上推。王老实记得去年冬天,有个脚夫推着一车煤炭上这坡,走到半道没了力气,车往回滑,连人带车滚了下去,腿断了,到现在还在家躺着。
他在坡底的老槐树下停了脚,从怀里摸出葫芦,喝了两口温水。水是早上从家里带的,已经温凉,顺着喉咙下去,润了润干得发疼的嗓子。他抬头往坡上看,土坡上的草已经黄了,被风吹得往一边倒,坡面上有两道深深的车辙,是常年累月脚夫们推车上坡压出来的,算是天然的“轨道”。
“得趁力气足,一口气冲上去。”王老实对自己说。他把葫芦塞回怀里,又检查了一遍油布——生丝怕潮,要是被雨打湿,可不是扣钱的事,他赔都赔不起。确认没问题后,他蹲下身,把车把牢牢架在右肩上,这次没换肩,右肩比左肩结实些,能扛更久。左手死死攥住车杆,右手往后伸,抓住车尾的平衡绳,身子往前弓着,几乎要贴到车斗上。
“起!”他低喝一声,右腿先使劲,脚掌蹬进土里,带着车身往前挪了半步。独轮车的轮子顺着车辙往上滚,“吱呀——吱呀——”的声音在空旷的坡下格外清楚。刚走几步,王老实的额头就冒了汗,不是热的,是攒着力气憋出来的。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每吸一口气,都像有根管子往肺里捅,带着尘土的味道。
坡越来越陡,王老实的身子弓得更厉害了,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脸憋得通红。他不敢看上面,也不敢看下面,只盯着车轮前半尺远的地面,一步一步,稳着劲儿往上挪。车轮偶尔会卡在土缝里,他得憋住气,右腿顶住车辕,左手往上抬车杆,等轮子从缝里滚出来,再接着走。
走了约莫一半路程,王老实的肩膀开始发疼,不是那种皮肉疼,是疼得往骨头缝里钻的酸胀。他想换肩,可试了试,只要一松劲,车身就往后面滑,吓得他赶紧把力气又卯回去。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滴在土里,砸出一个个小坑,有的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只能使劲眨两下,继续走。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屁股上一凉,紧接着是一阵尖锐的疼——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牙尖扎进肉里,还往旁边扯了扯。
王老实心里“咯噔”一下,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他想回头看,可身子一动,肩膀上的车把就往下沉,独轮车“咕噜”往后退了半寸。他赶紧把腰往下压,双腿绷得笔直,死死顶住车身,不敢再动。
“是啥东西?”他脑子里飞快地转——坡上有野兔,有黄鼠狼,可野兔怕人,黄鼠狼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咬人。难道是……狼?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王老实的后背就冒了冷汗。去年冬天,就有脚夫说卧牛坡上有狼,说是关外逃过来的,瘦得厉害,专捡落单的牲口或者人下手。当时他还没当回事,觉得自己走得勤,又带着家伙(车杆底下藏着把小柴刀),不怕。可现在,他浑身的力气都用在推车上,连回头的空都没有,更别说拿柴刀了。
那东西还咬着他的臀肉,没松口,反而用牙轻轻啃了啃,像是在试探。王老实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浸湿了粗布褂子。他想喊,可荒山野岭的,喊破嗓子也没人应;想松手把车扔了,可一松手,三百斤的车斗就会顺着坡滑下去,他站在车后面,非被车压在底下不可——去年那脚夫就是这么伤的,他可不想断腿。
“忍着,先把车推上去。”王老实咬着牙,把所有的疼都憋在心里,腾出左手,往车杆上又抓了抓,手指扣进木头的纹路里。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右腿往前迈了一大步,左腿紧跟着顶上去,车身终于又往上挪了半尺。
咬着他的东西被这猛地一动扯了一下,松了口,可没走,王老实能感觉到,它就跟在车后面,离他特别近——他甚至能听见它轻轻喘气的声音,带着一股腥气,飘进鼻子里,让人恶心。
他不敢停,只能一步一步往上走。每走一步,肩膀的疼、腰的酸、屁股上的伤口,都搅在一起,往脑子里钻。汗水流得更凶了,把头发都打湿,贴在脸上,痒得难受,可他连抬手擦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呼吸越来越急,像破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胸口闷得发疼,好像有块石头压着。
车后面的东西又动了,这次没咬他的屁股,而是用鼻子在他的腿边蹭了蹭,像是在找下口的地方。王老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觉到那东西的毛蹭过他的裤腿,硬邦邦的,不是兔子的软毛,是狼的鬃毛。
“别过来……别过来……”他在心里默念,脚步更快了些,可力气已经快用尽了。他的腿开始打颤,不是吓的,是累的——扛着三百斤的东西,又被狼缠着,他的体力早就超了限,全靠一口气撑着。
又走了几十步,前面就是坡顶了。王老实能看见坡顶的草,被风吹得晃来晃去。他咬着牙,把最后一点力气都攒起来,腰往下压得更低,几乎要趴在车把上,右腿猛地一蹬,车身往前冲了一下,轮子终于滚过了最陡的那道坎,上了坡顶的平路。
一到平路,王老实就松了劲。他先是把车把往地上一放,让车稳稳地停住,然后才敢转过身,扶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脸白得吓人,嘴唇干裂,说话都没力气:“是……是谁……”
转身的瞬间,他看见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只狼。那狼不大,瘦得厉害, ribs 根根分明地凸出来,毛是灰褐色的,沾着土,看起来脏兮兮的。它的眼睛是黄色的,直勾勾地盯着王老实,嘴里还叼着一块肉——是从他屁股上咬下来的,带着血,不大,也就巴掌大一块。
王老实这才感觉到屁股上的伤口疼得更厉害了,他伸手摸了摸,摸到一手血,粗布裤子被咬破了一个洞,伤口火辣辣的,应该是咬掉了一小块肉。他又气又怕,气的是这狼趁他没力气的时候咬他,怕的是这狼要是再扑上来,他现在没力气反抗。
可那狼没扑上来,它叼着肉,看了王老实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独轮车,好像知道那车上的东西它搬不动,也好像知道王老实现在虽然累,可真要拼命,它未必能占到便宜。它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过身,尾巴夹在腿间,顺着坡顶的小路,一颠一颠地跑了,跑了几步,还回头看了一眼,像是在确认王老实没追上来。
王老实看着狼跑远的背影,才敢慢慢坐在地上。他靠在独轮车上,浑身的力气都卸了,连抬手的劲都没有。他摸了摸怀里的贴饼子,还在,又摸了摸腰间的铜板,也在。然后他又摸了摸屁股上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可心里却松了口气——还好,只是咬掉了一小块肉,没伤着骨头,车也没事,丝也没湿。
风从坡顶吹过来,带着凉意,王老实打了个哆嗦。他抬头看天,乌云还没过来,太阳从云缝里漏出一点光,照在地上,暖烘烘的。他从车上扯下一块干净的布条,咬着牙,把屁股上的伤口简单缠了缠——血已经不怎么流了,就是疼。
歇了约莫半个时辰,王老实才缓过劲来。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虽然还酸,可比刚才好多了。他看了看独轮车,又看了看狼跑远的方向,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狼也真够“聪明”的,知道他推车上坡的时候没力气还手,专门挑这个时候下手,咬了一块肉就跑,不贪多,也不恋战,既没被他伤着,又讨到了便宜。
“真是个黠东西。”王老实摇摇头,捡起车把,往肩上一扛——这次换了左肩,右肩已经麻得没知觉了。他推着车,顺着坡顶的平路往前走,脚步比刚才慢了些,可心里踏实多了。
走了没多远,他听见身后传来“汪汪”的叫声,回头一看,是邻村张老栓家的狗,跟着两个脚夫往这边来。那两个脚夫看见王老实,喊了一声:“王大哥,你咋才上来?我们还以为你被雨堵在坡下了。”
王老实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屁股:“别提了,刚上到一半,被狼咬了一口,耽误了些时候。”
“狼?”两个脚夫吓了一跳,赶紧围过来,“伤得重不重?那狼呢?”
“不重,就咬掉一小块肉,”王老实往坡下指了指,“早跑了。那狼瘦得厉害,估计是饿坏了,就敢趁我推车上坡没力气的时候下手,咬了肉就走,倒也精明。”
两个脚夫听了,也笑了:“这狼倒有意思,不贪心,还知道挑软柿子捏。你也是厉害,被狼咬着还能把车推上来,换了别人,早扔车跑了。”
王老实挠了挠头,没说话——他不是厉害,是不能扔车。这车丝要是出了差错,他家里的娃娃就没棉袄穿了,媳妇也得跟着操心。他推着车,跟两个脚夫一起往前走,风还在吹,可没刚才那么凉了。怀里的贴饼子还带着点温度,他摸了摸,想着到了大车店,烤个热乎的吃,再找店家要点草药,把伤口敷上。
又走了一个时辰,天擦黑的时候,他们到了坡下的大车店。店家见王老实受了伤,赶紧找了些止血的草药,帮他重新处理了伤口。晚饭的时候,王老实就着热汤,吃了两个馒头,喝了半碗小米粥,肚子饱了,身上也暖和了。
同屋的脚夫们听说他被狼咬了,都围过来看热闹,听他讲当时的情形。王老实把怎么推车上坡,怎么被狼咬,怎么忍着疼把车推上来,又怎么看见狼叼着肉跑了的事说了一遍,说得不紧不慢,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你当时就不怕?”一个年轻的脚夫问,他刚当脚夫没多久,还没遇见过这种事。
王老实想了想,喝了口汤:“怕啊,咋不怕?那狼的牙咬进肉里,疼得我直冒冷汗。可我不敢松手,一松手,车就滑下去了,我就得被压着,到时候别说肉了,命都可能没了。”
另一个老脚夫点点头:“你说得对,咱当脚夫的,车就是命。不管遇到啥事儿,车不能扔,货不能丢。那狼也精,知道你顾着车,不敢动,才敢咬你一口。它要是真跟你拼命,你拿着车杆底下的柴刀,未必打不过它——它瘦成那样,没多少力气。”
王老实想想也是,当时光顾着怕了,没顾上想这些。他摸了摸腰间的柴刀,刀把是木头的,磨得光滑,这刀跟着他,砍过柴,也吓走过野狗,这次没用到,倒也万幸。
夜里,王老实躺在大车店的硬板床上,翻了个身,屁股上的伤口还是疼,可他没觉得难受,反而觉得踏实。他想着明天就能到保定府,把丝交给恒昌绸庄,拿到脚力钱,再加点钱,给小儿子扯块蓝布做棉袄,给媳妇买个木梳——媳妇的梳子齿断了两根,一直没舍得换。
他又想起那只狼,瘦得可怜,眼睛里全是饿意。估计是冬天快到了,找不到吃的,才敢来咬他这个脚夫。它也没多贪,就咬了一小块肉,够填填肚子就行,没想着把他怎么样。这么一想,王老实倒不怎么气了,甚至觉得那狼有点可怜,又有点可笑——像个讨饭的,知道哪家好说话,讨一口就走,不纠缠。
第二天一早,天没亮,王老实就起来了。他检查了一下车,又摸了摸伤口,不怎么疼了。店家给了他两个馒头,他揣在怀里,推着车,往保定府城的方向走。路上的风还是凉,可太阳慢慢升起来了,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走到中午,他遇见一个卖货郎,挑着担子,边走边喊。卖货郎看见他车上的丝,问:“大哥,这是往恒昌绸庄送的吧?我前几天从府城过来,听说恒昌的新丝卖得火着呢。”
王老实点点头:“是啊,东家催得紧,得赶紧送过去。”
卖货郎又看了看他的腰:“大哥,你腰上咋缠着手巾?是不是受伤了?
王老实低头扯了扯腰上缠的布条——昨晚店家给的草药敷在伤口上,用粗布裹了两层,走了一路,布料边缘已经磨得发毛。“前儿个过卧牛坡,被狼咬了屁股,不打紧,敷了药好得快。”
卖货郎“哎哟”一声,挑着担子凑过来,眼睛瞪得溜圆:“卧牛坡的狼?我前阵子还听人说那坡上有狼崽子哭,原是真有狼!咬得重不重?没伤着骨头吧?”
“就一小块肉,”王老实抬手比了个巴掌大的圈,语气轻描淡写,可想起当时的疼,还是忍不住皱了下眉,“那会儿正扛着车往上顶,腿都绷直了,一动不敢动,它就敢凑过来下嘴。”
卖货郎咂着嘴,往卧牛坡的方向瞅了瞅,又拍了拍王老实的胳膊:“大哥你是真稳!换了我,别说被狼咬,听见狼喘气声就得腿软。那狼没再缠你?”
“跑了,咬着肉就跑,精着呢。”王老实笑了笑,想起那狼瘦得硌人的肋骨,“估摸着是饿狠了,又怕我真跟它拼命,没敢多待。”说着,他把车把往肩上又顶了顶,“不跟你唠了,得赶在关城门前进城,晚了就得在城外冻一宿。”
卖货郎也不耽误他,往后退了两步,挥挥手:“你慢着点走!到了府城,找个药铺换点好药,别落下病根。”
王老实应了一声,推着车继续往前走。土路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独轮车的轮子滚过,“吱呀”声比早上轻了些——他昨晚上在大车店,给车轴又抹了点桐油,是店家匀给他的,说能省点力气。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远处终于看见保定府的城墙,青灰色的砖,顺着地势起伏,像一条卧着的龙。城门口人来人往,挑担子的、赶车的、骑马的,还有背着包袱的行商,闹哄哄的,老远就能听见吆喝声。王老实心里松了口气,脚步也快了些——只要进了城,把丝送到恒昌绸庄,这趟活就算成了。
离城门还有半里地,就有守城的兵丁拦着查货。王老实早把东家给的货单揣在怀里,见了兵丁,赶紧掏出来递过去:“官爷,这是恒昌绸庄的生丝,东家让我送进城的,您过目。”
兵丁接过货单,扫了一眼,又往车上的丝捆看了看,伸手拍了拍油布:“货没错,进去吧。记住,城里不准推车跑,慢着点走。”
“哎,谢官爷。”王老实把货单收好,推着车,顺着人流往城里走。城里的路比乡下的土路平整,是青石板铺的,独轮车走在上面,轮子“咕噜咕噜”响,比在土路上稳当多了。
街边全是铺子,布庄、药铺、粮店、茶馆,一家挨着一家。挂在门口的幌子被风吹得晃来晃去,红的、蓝的、黄的,看得人眼花缭乱。有卖糖葫芦的,插在草靶子上,红通通的,裹着糖霜,甜香味飘得老远;还有卖糖炒栗子的,铁锅“哗啦哗啦”响,栗子的香味混着焦糖味,勾得人肚子直叫——王老实摸了摸怀里的铜板,想着等结了钱,给娃娃买两串糖葫芦回去。
恒昌绸庄在城中心的西大街,是个两层的小楼,门脸刷着朱红的漆,挂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恒昌绸庄”四个大字写得苍劲有力。王老实推着车,在绸庄门口停住,刚要喊人,门里就走出来一个穿长衫的伙计,留着两撇小胡子,看见王老实,眼睛一亮:“可是南乡来的王师傅?”
“是我,是我。”王老实赶紧应着,“东家让我送丝过来,赶在初九前到了。”
“可算来了!”伙计往车后瞅了瞅,赶紧喊了两个学徒出来,“快,帮王师傅把丝卸下来,轻点搬,这是苏州来的新丝,金贵着呢。”
两个学徒过来,小心翼翼地把丝捆从车上卸下来,往店里搬。王老实站在一边,看着丝捆被搬进后堂,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伙计递过来一碗茶,粗瓷碗,茶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喝着挺爽口。
“王师傅,路上没耽误吧?我听东家说,前几天南乡那边刮风,怕你赶不上日子。”伙计一边给王老实续茶,一边问。
王老实喝了口茶,笑了笑:“别提了,昨儿个过卧牛坡,差点耽误了。刚推到半坡,被狼咬了屁股,疼得我直冒冷汗,还得硬撑着把车推上去,好在没误了时辰。”
“狼?”伙计吓了一跳,赶紧往王老实的屁股上瞅,“伤得重不重?要不要找个药铺看看?我们绸庄斜对面就有个‘回春堂’,先生的医术好得很。”
“不重,就咬掉一小块肉,昨儿个在大车店敷了草药,今儿个不怎么疼了。”王老实摆摆手,“先把账结了,我想着早点回去,家里还等着呢。”
“哎,好说。”伙计领着王老实进了后堂,找掌柜的结了账。掌柜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戴着副老花镜,见王老实受了伤还把货准时送到,多给了他五十文钱,说是“辛苦钱”。王老实拿着钱,心里暖烘烘的,连声道谢——这五十文,够给媳妇也扯块布了。
结完账,王老实推着空车,出了恒昌绸庄。他没急着出城,先去了斜对面的回春堂。药铺里飘着草药味,坐堂的先生戴着瓜皮帽,给王老实看了伤口,说没感染,就是有点红肿,给抓了点消炎止痛的草药,又教他怎么敷,还送了他一小块干净的纱布。王老实付了药钱,把草药包好,揣在怀里。
出了药铺,他又去了街边的杂货铺,买了两串糖葫芦,用草绳串着,挂在车把上;又买了一把木梳,是桃木的,梳齿光滑,比媳妇那把断了齿的好多了。最后,他去粮店买了二斤白面,一斤小米——家里好久没吃白面馒头了,回去给娃娃们改善改善伙食。
东西买齐了,王老实推着空车,往城门口走。空车比满车轻多了,他不用扛着车把,只用手推着就行,脚步轻快了不少。车把上的糖葫芦晃来晃去,甜香味飘进鼻子里,他想着两个娃娃看见糖葫芦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出了城门,天已经有点擦黑了。他没打算在外面过夜,空车好走,连夜赶回去,明天一早就能到家。他推着车,顺着土路往南走,月亮慢慢升起来了,银晃晃的,照在地上,能看清路。风比白天凉了些,可他身上有劲,走得稳当。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到了卧牛坡坡底。他抬头往坡上看,月光下,坡上的草影影绰绰的,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他想起昨天被狼咬的事,忍不住笑了笑——那会儿怕得不行,现在回头想,倒像听了个笑话。那狼也真是,饿极了也不贪,就敢趁人最没力气的时候讨一口吃的,吃完就走,既没害人,也没让自己吃亏,倒比有些投机取巧的人还“懂规矩”。
他推着空车,顺着坡往上走。空车轻,不用弓着身子,也不用换肩,走得很轻松。快到坡顶的时候,他好像听见旁边的草里有动静,停下脚步,往那边看了看——月光下,有个小小的影子一闪而过,像是只小狼崽,瘦得跟小猫似的,往坡下跑了。
王老实笑了笑,没在意,继续往前走。他想着,那只咬他的狼,说不定就是这小狼崽的娘,为了喂崽子,才敢冒险来咬他这个脚夫。这么一想,他更不气了,反而觉得那狼也不容易——就像他,为了家里的娃娃,再累再险的路,也得往前走。
过了卧牛坡,路就好走多了。王老实推着车,脚步越来越快,月亮跟着他走,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土路上。车把上的糖葫芦还甜,木梳揣在怀里,贴着胸口,暖烘烘的。他想着家里的灯,想着媳妇端出来的热汤,想着娃娃们看见糖葫芦时的笑脸,浑身的力气又回来了,走得更有劲了。
天快亮的时候,王老实终于看见王家庄的轮廓。村里的狗听见动静,“汪汪”地叫起来,有几家的灯亮了。他推着车,往村里走,刚到村口,就看见媳妇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件棉袄,看见他,赶紧跑过来:“你可回来了!二柱说你被狼咬了,我担心了一晚上。”
“没事,就咬掉一小块肉,你看,这不好好的吗?”王老实笑着,从怀里掏出木梳,递给媳妇,“给你买的,你那把梳子坏了,早该换了。”
媳妇接过木梳,眼眶红了,摸了摸梳齿,又赶紧去看他的伤口:“快进屋,我给你熬了小米粥,热着呢。孩子们还没醒,等着你给他们带糖葫芦呢。”
王老实跟着媳妇进了屋,屋里的灯亮着,暖烘烘的。媳妇给他盛了碗小米粥,又把草药拿出来,帮他换了药。粥是热的,喝下去暖了肚子,伤口敷上新药,也不怎么疼了。
没过多久,两个娃娃醒了,看见王老实,赶紧跑过来,围着他喊“爹”。王老实从车把上取下糖葫芦,分给他们,看着他们吃得满嘴糖霜,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媳妇坐在一边,看着他们父子三个,手里摩挲着新木梳,嘴角也带着笑。屋里的灯亮着,小米粥的香味飘着,娃娃们的笑声闹着,王老实靠在椅子上,喝着热粥,觉得浑身的累都散了——昨儿个被狼咬的疼,推车上坡的累,都值了。
后来,王老实又跑了好几趟南乡到府城的路,再没遇见过那只狼。有时候跟村里的人聊天,他还会把被狼咬的事拿出来说,说得有滋有味,听的人也跟着笑。有人说那狼精明,有人说他胆大,王老实总是笑着说:“那狼也不容易,我也不容易,都是为了一口饭。它没害我性命,我也没找它麻烦,挺好。
日子就这么过着,王老实还是推着他的独轮车,一趟一趟地跑着脚夫的活,挣着辛苦钱,养着家里的人。卧牛坡上的狼,成了他嘴边的一个小故事,每次说起来,都能让他想起那个秋天的下午,想起自己咬着牙推车上坡的样子,想起那只瘦狼叼着一小块肉跑远的背影——那是两个为了活下去的生灵,在荒坡上的一次相遇,有点惊险,有点疼,可回头想起来,又觉得有点暖,有点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