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年间的益都县,城西二十里处横亘着一脉西山,山不高,却陡,岩石多是青黑色,风一吹过,石缝里的枯草呜呜响,像极了孤魂在哭。山坳里零零散散住着几户人家,最靠里的那间土坯房,就是杜小雷的家。
土坯房矮得很,成年男人进门得稍微猫着腰,屋顶铺着去年的麦秸,被雨水泡得发黑,几处破洞用茅草堵着,风大的时候,茅草会被掀起来,漏下些碎土,落在屋中央那口缺了沿的陶锅上。屋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当,东墙根摆着一张旧木床,床上铺着打了三层补丁的粗布褥子,杜小雷的母亲就常年坐在这张床上——她是个双盲,打杜小雷记事起,眼睛就没见过光,脸上的皱纹比同岁的妇人深得多,手指因为常年摸黑做事,关节粗大,指腹磨得发亮。
杜小雷今年二十八,生得高大,肩膀宽,手臂上的肌肉绷得紧实,那是常年在山里砍柴、去镇上扛活练出来的。只是他脸黑,不是天生的黑,是风吹日晒的焦黑,额头上有道浅疤,是去年砍柴时被树枝划的,倒添了几分硬朗。他话少,性子闷,唯独对母亲,话里带着旁人听不见的软。
天刚蒙蒙亮,山坳里还浸着露水的寒气,杜小雷就起了。他轻手轻脚地摸进灶房,生怕吵醒母亲——盲母耳朵灵,一点动静就醒,醒了就会坐在床上等,直到听见他的声音才安心。灶房更小,只有一个土灶,一口陶锅,角落里堆着半捆干柴,是他前几天砍的。他往灶膛里添了几根细柴,划亮火石,火苗舔着锅底,暖意在小屋里慢慢散开。
锅里添的是山泉水,水开之前,他转身进了里屋,母亲果然醒了,正手搭在床沿上,微微侧着耳朵。“娘,醒了?”杜小雷走过去,声音放得极轻,“再躺会儿,水快开了,我给你煮点小米粥。”
老母亲嘴角牵了牵,露出几颗松动的牙:“雷子,不用煮稠的,稀点就行,省着点米。”她的手摸索着抓住杜小雷的手腕,那手凉得很,杜小雷赶紧把母亲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暖着:“娘,放心,米还有一升呢,是上次去镇上扛活,张掌柜多给的。”
这话半真半假。张掌柜是镇上粮铺的老板,杜小雷常去给他扛粮袋,上月张掌柜看他肯干,多给了半升糙米,加上家里剩下的,凑起来确实有一升,但省着吃,也只够母子俩吃十天。可他不能跟母亲说这些,母亲眼睛看不见,心里却亮堂,知道家里穷,总想着省着过,要是说了实话,母亲又该好几顿不吃饭,把米省给他。
水开了,杜小雷舀了小半碗小米,淘了两遍——米里有沙子,得淘干净,不然母亲吃的时候硌牙。粥煮得慢,他守在灶边,时不时搅一搅,免得糊底。等粥熬得发黏,飘出点米香,他盛了一碗,放在嘴边吹凉,才端进里屋,扶着母亲坐起来,拿过一个木勺,舀起一勺递到母亲嘴边:“娘,尝尝,不烫了。”
老母亲张了嘴,粥滑进嘴里,软乎乎的,带着点米香。她慢慢嚼着,点了点头:“香,雷子煮的粥就是香。”杜小雷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发酸——这粥里没放糖,没放任何东西,就是最普通的小米粥,可在母亲嘴里,却成了“香”。他自己盛了一碗,就着腌萝卜干喝,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可他喝得香,只要母亲吃得舒心,他就觉得满足。
吃完早饭,杜小雷收拾好碗筷,又给母亲倒了碗温水,才说:“娘,我今天得去趟镇上。前几天王猎户说,他那里有张狐狸皮,想卖给我,我去看看,要是便宜,买下来给你做个护膝,天快冷了,你腿不好,得护着点。”
老母亲一听,赶紧摆手:“别去,别买!狐狸皮贵,咱没钱。我腿不冷,有你去年给我缝的棉裤呢。”“棉裤薄了,”杜小雷蹲在母亲身边,握着她的手,“王猎户说那皮是去年的,没怎么值钱,我去问问,要是太贵,我就不买,就是去镇上顺便看看。对了,我还得买点盐,家里盐不多了。”
母亲知道他主意正,说了也没用,只能叮嘱:“路上慢点,山里的路滑。早点回来,别在外头耽搁。”“知道了娘。”杜小雷应着,又把母亲的褥子掖了掖,确认床边的水碗够喝,才拿起靠在门边的柴刀——不是去砍柴,是带着防身,山里偶尔有野狗。
出门的时候,太阳刚爬上山头,把西山的石头照得有点暖。杜小雷沿着山路往下走,脚步稳,走得快。他心里盘算着,王猎户的狐狸皮要是真便宜,就买下来,实在不行,就去镇上的肉铺割一小块肉——母亲有阵子没吃肉了,上次吃肉还是上个月他发工钱的时候。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到镇上。益都镇不大,一条主街,两边是铺子,卖粮的、卖布的、卖肉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杜小雷先去了王猎户家,王猎户住在镇东头,院里堆着不少兽皮。见杜小雷来,王猎户递了袋烟:“小雷,来啦?那狐狸皮我给你留着呢。”
说着,从屋里拿出一张狐狸皮,毛色是浅棕的,摸着手感软和。“这皮是去年冬天打的,没伤着皮面,你给八十文就行。”王猎户说。杜小雷摸了摸怀里的钱袋,里面只有六十文——是他这半个月扛活攒的。他皱了皱眉:“王叔,我只有六十文,能不能少点?我买回去给我娘做护膝,她腿不好,冬天冷。”
王猎户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个孝子,叹了口气:“行,六十就六十。你娘也不容易,瞎着眼,全靠你照顾。”杜小雷谢了又谢,把钱递过去,小心地把狐狸皮卷起来,揣在怀里——怕被风吹着,也怕弄脏。
买完狐狸皮,他直奔肉铺。肉铺老板姓刘,是个红脸膛的汉子,见杜小雷来,笑着招呼:“小雷,买肉?今天的五花肉新鲜。”杜小雷点点头:“刘叔,给我割两斤肉,要肥点的。”肥点的肉能炼油,油渣能炒菜,肉能做馎饦——母亲爱吃馎饦,软和,好消化。
刘老板割了一块五花肉,秤了秤:“两斤一两,算你两斤,四十文。”杜小雷一愣——他买完狐狸皮,只剩二十文了。他脸有点红,挠了挠头:“刘叔,我……我只剩二十文了,能不能先欠着?下次我来扛活,一起给你。”
刘老板看了看他怀里的狐狸皮,又看了看他的样子,知道他不是耍滑的人,摆摆手:“没事,二十就二十,这块肉你拿回去。你娘眼瞎,你不容易,这点肉算我便宜你了。”杜小雷感激得不行,连声道谢,接过肉,用油纸包好,小心地抱着——这肉金贵,不能掉了,也不能被野狗抢了。
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杜小雷走得更快,他怕母亲等急了。路过村口的杂货铺,他又用剩下的几文钱买了点盐,才往山坳里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远远就看见自家土坯房的烟囱冒着烟——他心里一暖,知道是妻子回来了。
杜小雷的妻子叫李秀莲,是三年前邻村的媒婆说合的。当时媒婆说,李秀莲长得周正,手脚勤快,就是家里穷,彩礼要得少。杜小雷那时候想着,自己家穷,母亲又盲,能有人愿意嫁过来就不错了,没多打听,就应了这门亲事。
可成亲之后,杜小雷才知道,李秀莲根本不是媒婆说的那样。她懒,不爱干活,每天睡到日晒三竿才起,灶房的碗能堆好几天不洗;她还馋,家里有点好吃的,她先自己吃了,从来不想着杜小雷和婆婆;最让杜小雷难受的是,她对盲母不好,说话总是粗声粗气,有时候母亲摸黑想喝水,碰倒了碗,她还会骂几句“瞎老婆子,没用的东西”。
杜小雷说过她几次,可李秀莲要么跟他吵,要么就哭哭啼啼地说自己命苦,嫁了个穷光蛋,还要伺候个瞎婆子。杜小雷性子闷,吵不过她,看着她哭,又有点心软——毕竟是夫妻,他想着,慢慢教,总能教好。可三年过去了,李秀莲一点没变,反而越来越懒,越来越忤逆。
推开家门,李秀莲正坐在灶房的门槛上嗑瓜子,地上撒了一地瓜子皮。看见杜小雷回来,她抬了抬眼皮:“回来了?买啥了?”杜小雷没理她的语气,把油纸包着的肉递过去:“买了点肉,你晚上给娘做馎饦,娘爱吃这个,做得软和点。”
李秀莲接过肉,打开油纸看了看,撇了撇嘴:“就这点肉?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做馎饦多费事儿,煮点粥不就行了?”“娘好几天没吃肉了,”杜小雷皱了皱眉,“你就辛苦点,做馎饦。我去把狐狸皮收拾一下,给娘做护膝。”
说完,他就拿着狐狸皮进了里屋。母亲听见他的声音,赶紧问:“雷子,回来了?买着狐狸皮了吗?”“买着了娘,软和得很,我给你做护膝,冬天腿就不冷了。”杜小雷一边说,一边把狐狸皮铺在床沿上,小心地梳理着毛。
李秀莲在灶房里听着母子俩的话,心里堵得慌。她看着那块五花肉,又想起自己嫁过来的日子——每天伺候瞎婆子,吃不好穿不好,杜小雷眼里只有他娘,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她越想越气,手里的菜刀“噔噔噔”地剁着肉,剁得震天响。
剁着剁着,她看见灶房墙角有几只蜣螂在爬——蜣螂就是屎壳郎,这玩意儿臭得很,平时她见了就嫌恶心。可今天,她看着蜣螂,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坏主意:你杜小雷不是疼你娘吗?你娘不是爱吃馎饦吗?我就让你娘吃点“好东西”!
她左右看了看,杜小雷在里屋收拾狐狸皮,听不见这边的动静。她赶紧蹲下身,用菜刀背把那几只蜣螂拨到一起,然后用手捏起来——虽然恶心,但一想到杜小雷和他娘吃馎饦的样子,她就觉得解气。她把蜣螂混在剁好的肉末里,又用刀剁了几下,把蜣螂剁得碎碎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然后,她才开始和面——面是粗面,里面掺了点麸子,和得硬邦邦的。她擀面皮的时候,也不用心,擀得厚薄不一,切出来的馎饦长短不齐。锅里的水开了,她把馎饦丢进去,又把掺了蜣螂的肉末倒进去,随便搅了搅,就盖上了锅盖。
杜小雷在里屋收拾完狐狸皮,出来的时候,馎饦刚好煮好。他闻了闻,没闻出什么不对劲——山里的灶房本来就有点烟火气,加上肉香,盖过了蜣螂的臭味。他走过去,盛了一碗,吹凉了,端给母亲:“娘,馎饦好了,你尝尝。”
老母亲接过碗,用勺子舀了一勺,刚送到嘴边,就皱起了眉头——一股说不出来的臭味,不是肉的香,也不是面的味,是那种腐臭,像死老鼠的味道。她把勺子放下,抿了抿嘴,没敢吃。
杜小雷见母亲不吃,有点纳闷:“娘,不好吃吗?我闻着挺香的啊。”母亲摇了摇头,声音有点轻:“雷子,你……你自己吃吧,娘不饿,刚才喝了粥,饱了。”李秀莲在旁边听着,心里偷着乐,嘴上却假惺惺地说:“娘,这馎饦挺香的,你咋不吃呢?是不是嫌我做得不好?”
老母亲没说话,只是把碗往旁边挪了挪,用手摸索着,把碗放在了床底下——她看不见,可她能闻出来,这馎饦有问题,她不想让杜小雷知道,怕他跟李秀莲吵架,也怕浪费了这碗肉馎饦。
杜小雷没多想,以为母亲真的饱了,就自己盛了一碗吃起来。粗面的馎饦有点喇嗓子,肉末也没什么味道,可他吃得挺香——这是给母亲买的肉,母亲不吃,他吃了,也不算浪费。李秀莲自己也盛了一碗,挑着里面的肉末吃,吃了几口,就嫌难吃,把碗一推,又去嗑瓜子了。
吃完晚饭,杜小雷收拾好碗筷,又给母亲倒了碗温水,才坐在床边,跟母亲说镇上的事——说王猎户便宜卖了狐狸皮,说刘老板少收了肉钱,说村口的老张头今年的庄稼长得好。母亲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嘴角带着笑,虽然看不见,可儿子在身边,听着儿子的声音,她就觉得踏实。
李秀莲在旁边嗑着瓜子,听着母子俩说话,觉得烦得慌,就站起来:“我去隔壁串门,晚点回来。”杜小雷没理她——她爱去哪去哪,只要不惹母亲生气就行。李秀莲哼了一声,甩着袖子出门了。
等李秀莲走了,母亲才拉了拉杜小雷的手,声音压得很低:“雷子,你……你把那碗馎饦拿出来,我有点话跟你说。”杜小雷一愣:“娘,你不是不吃吗?怎么又要拿出来?”“你拿出来就知道了。”母亲说。
杜小雷弯腰,从床底下摸出那碗馎饦——碗还是温的,他端到灯底下,仔细看了看,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娘,咋了?这馎饦好好的啊。”母亲叹了口气:“你闻闻,仔细闻闻。”
杜小雷把碗凑到鼻子边,这一次,他没闻到肉香,反而闻到了一股隐隐的臭味——不是馊了的味,是那种让人恶心的腐臭味。他皱起眉头,用勺子把馎饦拨开来,仔细看里面的肉末。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突然瞪圆了——肉末里,混着几块黑色的小碎片,碎片上还带着点细毛,看着像是……蜣螂的腿!
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用勺子把那几块碎片挑出来,放在手里细看——没错,是蜣螂!虽然被剁得碎,可那硬壳的碎片、细毛,他认得!山里常见这玩意儿,臭得很,谁见了都躲着走。
杜小雷的手开始发抖,不是怕,是气。他猛地把碗往桌上一放,碗底磕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响。母亲听见声音,赶紧抓住他的手:“雷子,你别生气,别生气……”
“娘!”杜小雷的声音都哑了,他强压着怒火,不让自己喊出来,“这馎饦里,混了蜣螂!是秀莲,是她放的!”他一想起母亲刚才闻到臭味时的样子,想起母亲舍不得扔,把碗藏在床底下,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疼。母亲眼睛看不见,他是母亲唯一的依靠,可他却让母亲吃这种脏东西,让母亲受这种委屈!
“雷子,别说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也是一时糊涂,你别跟她吵,更别打她……夫妻之间,好好过日子。”“娘,她不是一时糊涂!”杜小雷咬着牙,“她早就看你不顺眼,早就想欺负你!之前她骂你,我没跟她计较,可这次,她竟然把蜣螂放进你吃的馎饦里,这是想害你啊!”
他越想越气,胸口堵得慌,恨不得立刻找到李秀莲,“娘,她这不是糊涂,是坏!”杜小雷的指节攥得发白,声音压得极低,却藏不住里头的颤——一半是气,一半是疼母亲。他蹲在床前,看着母亲摸索着伸过来的手,那双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拍着,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阻拦。
“雷子,听娘的话。”老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还在替李秀莲开脱,“她一个姑娘家,从外村嫁过来,伺候我这个瞎眼婆子,心里难免有气。再说,那馎饦我也没吃,没碍着啥……你要是打了她,传出去,人家该说你不疼媳妇,说我这个瞎婆婆难伺候了。”
杜小雷喉结滚了滚,没说话。他知道母亲的心思——母亲一辈子要强,就算瞎了眼,也不想被人戳脊梁骨,更不想因为自己,让儿子落个“家暴妻子”的名声。可他心里的火,像灶膛里没灭的火星,被风一吹,又冒了起来。他想起前阵子,母亲夜里想喝水,摸黑去灶房,撞翻了水桶,李秀莲在屋里骂“瞎眼东西,早死早干净”;想起上个月,他给母亲买了块粗布,想给母亲做件单衣,李秀莲偷偷拿出去,换了半斤瓜子嗑;想起今天,他特意买了肉,想着让母亲吃口好的,结果……
他深吸一口气,扶着母亲躺下,掖好褥子:“娘,你先睡,我知道该怎么做。”他没再提“打”字,可语气里的冷,连母亲都能觉出来——她拉着杜小雷的手,没松开,却也没再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满是无奈。
杜小雷端着那碗馎饦,走到灶房。灯芯被风吹得晃了晃,昏黄的光落在碗里,那些混在肉末里的蜣螂碎片,看得更清楚了——有半只硬壳,泛着黑褐色的光,还有几根细腿,粘在馎饦边上。他把碗放在灶台上,转身坐在门槛上,从怀里摸出旱烟袋——这是王猎户送他的,平时他舍不得抽,只有心里闷得慌的时候,才抽两口。
烟丝点着,辛辣的烟味呛得他咳嗽了两声。他望着门外的西山,月亮已经爬上来了,挂在黑黢黢的山尖上,洒下点冷光,把山路照得发白。山里的夜静得很,只有虫鸣和风吹过枯草的声音,可他心里却乱得很——打李秀莲?他下不去手,不是心疼她,是怕母亲听见动静,又要担心;不打?这口气咽不下去,今天她敢往馎饦里放蜣螂,明天指不定敢做什么更过分的事,母亲眼睛看不见,要是真受了委屈,连说都没法说清楚。
他抽着烟,一根接一根,烟锅子在门槛上磕了好几次,磕出不少烟灰。直到烟袋里的烟丝抽完了,他才站起身,把那碗馎饦端到院子里,倒在墙角——不能让母亲再看见这东西,免得添堵。倒完之后,他又用土把馎饦埋了,拍了拍手上的土,才转身回屋。
刚走到堂屋门口,就看见李秀莲晃悠悠地回来了。她大概是在隔壁聊得高兴,脸上带着点笑意,手里还拿着块麦芽糖——是隔壁二婶子给的。看见杜小雷站在门口,她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收了收,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站这儿干啥?跟个木头似的。”
杜小雷没说话,只是盯着她。他的眼神很沉,像西山底下的深潭,看得李秀莲心里有点发毛。她干咳了一声,绕开杜小雷,往屋里走:“我跟二婶子聊了会儿天,她说她家今年的萝卜收得多,明天给咱送两个。”
杜小雷还是没说话,跟着她进了里屋。母亲已经睡着了,呼吸很轻,大概是累了。杜小雷指了指外屋的床——他们家小,就两间房,母亲住里屋,他和李秀莲住外屋,中间就隔了个布帘子。
李秀莲心里犯嘀咕,却还是跟着他走到外屋。杜小雷坐在床沿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依旧没开口。李秀莲被他看得不自在,就先开了口:“你咋了?谁惹你了?是不是王猎户卖你的狐狸皮是坏的?”
杜小雷摇了摇头。
“那是刘老板少给你肉了?”
还是摇头。
李秀莲有点不耐烦了:“你倒是说话啊!装哑巴干啥?”
杜小雷这才抬起头,声音很平静,却带着股寒意:“晚上的馎饦,娘没吃。”
李秀莲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被发现了?可她面上没露出来,反而皱起眉头:“为啥没吃?我做得不好吃?还是她又挑三拣四?我就说煮粥就行,你偏要做馎饦,费了半天劲,还落不着好。”
“不是做得不好吃。”杜小雷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馎饦里有东西——蜣螂。”
李秀莲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杜小雷:“你……你胡说啥呢?哪有什么蜣螂?我做馎饦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的……”
“我看见了。”杜小雷打断她,“我把馎饦倒出来看了,有蜣螂的壳,有腿。娘闻见臭味,没敢吃,藏在床底下,等着我回来。”
这话一出口,李秀莲再也装不下去了。她的脸从白变成青,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看见灶房有蜣螂,不小心掉进去的……对,是不小心……”
“不小心?”杜小雷猛地站起来,他长得高大,一站起来,就把李秀莲笼罩在影子里。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关节都泛了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真想一拳挥过去,可一想到里屋睡着的母亲,他又硬生生把火压了下去。“灶房的蜣螂在墙角,你剁肉在案板上,怎么会‘不小心’掉进去?还掉了好几只?”
李秀莲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她缩着脖子,不敢抬头,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不是委屈,是害怕。她知道杜小雷的性子,平时闷不吭声,可真要是惹急了,比谁都狠。她哭哭啼啼地跪下来,抓住杜小雷的裤腿:“小雷,我错了,我真错了……我就是一时糊涂,我看见你疼你娘,心里有点气,就……就做了傻事。你别生气,别打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杜小雷看着她跪在地上哭,心里一点同情都没有。他想起母亲平日里受的委屈,想起母亲刚才还在替她求情,就觉得这眼泪格外恶心。他想把腿抽出来,可李秀莲抓得紧,他怕一使劲,把她推倒了,动静太大,吵醒母亲。
“你起来。”杜小雷的声音冷得像冰,“别在这儿哭,娘睡着了,别吵着她。”
李秀莲不敢不听,抽抽搭搭地站起来,却还是抓着他的裤腿,不敢撒手。杜小雷没再理她,转身坐在床沿上,背对着她。他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不出该怎么处置李秀莲——休了她?可她一个女人,被休了之后,回娘家会被人戳脊梁骨,说不定还会被娘家赶出来;不休她?留着她,母亲以后指不定还要受多少委屈。
他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像尊石像。李秀莲站在他身后,不敢说话,也不敢走,只能缩着身子,偷偷抹眼泪。屋里静得很,只有李秀莲的抽噎声,还有杜小雷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外面的月亮都移到西边去了,杜小雷才觉得后背有点发僵。他揉了揉肩膀,刚想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不是哭出来的声音,是那种很粗重、很费劲的喘息,像拉磨的老驴,累得不行了。
他皱了皱眉,转过身——这一看,他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李秀莲还站在原地,可她的身子却在慢慢变矮,肩膀也在变宽。她的衣服“嗤嗤”地裂开了几道口子,露出的胳膊上,长出了一层灰褐色的短毛,硬邦邦的,像猪鬃。她的脸也变了——下巴往前伸着,鼻子变得扁平,嘴唇越来越厚,嘴角还往下耷拉着,眼睛也变小了,眼神里满是惊恐和茫然。
“你……你咋了?”杜小雷站起来,心里又惊又疑,他想上前,却又有点不敢——眼前的李秀莲,已经越来越不像人了。
李秀莲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她想抬起手,可手也在变——手指变短变粗,指甲变得又厚又黑,像猪蹄子一样。她的腿也在变,裤腿被撑得裂开,露出的腿上长满了毛,膝盖往两边弯着,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像猪在走。
杜小雷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床沿。他看着李秀莲一点点变成猪的样子,心里又惊又怕,还有点说不出的复杂——这是报应吗?报应她对母亲不好,报应她往馎饦里放蜣螂?
没过多久,李秀莲就完全变了——变成了一头半大的黑猪,浑身长满了灰褐色的毛,肚子圆滚滚的,四肢粗短,只有……只有两只脚,还保留着人的样子,穿着破烂的布鞋,显得格外怪异。那猪“哼哧”了两声,眼神里还带着点人的惊恐,却再也说不出一句人话。
杜小雷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他走到猪跟前,蹲下来,仔细看了看那两只脚——没错,是李秀莲的脚,她今天穿的是双青布布鞋,鞋头还有个破洞,现在还好好地穿在猪脚上。他又摸了摸猪身上的毛,硬邦邦的,带着点土腥味,和山里的野猪没什么两样。
“造孽啊。”杜小雷叹了口气,心里的气消了大半,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唏嘘。他站起身,看了看里屋的方向——母亲还在睡,没被吵醒。他赶紧找来一根绳子,把那头猪拴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不能让它乱跑,要是跑出去,被山里的野狗吃了,或者被村里人看见,指不定会传成什么样。
拴好猪之后,他又回屋看了看母亲,见母亲睡得安稳,才松了口气。他坐在外屋的床上,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全是李秀莲变成猪的样子,还有母亲白天藏馎饦时的神情。他想,这大概就是老天爷开眼,替母亲讨回公道吧。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杜小雷就醒了。他一睁眼,就想起院子里拴着的那头猪,赶紧起身,去院子里看——猪还在,老老实实地拴在槐树下,见他过来,“哼哧”了两声,眼神里还是带着点人的怯意。
他刚想转身回屋,就听见隔壁二婶子的声音:“小雷,起这么早啊?昨天跟你媳妇说的萝卜,我给你送来了。”
杜小雷心里一紧——二婶子来了,要是看见院子里的猪,肯定要问。他赶紧迎上去,想拦住二婶子:“二婶子,不用麻烦,我等会儿过去拿就行。”
可已经晚了,二婶子提着半篮子萝卜,已经走进了院子。她一眼就看见拴在槐树下的猪,愣了一下:“小雷,你家啥时候买猪了?这猪看着怪得很,咋还穿着鞋?”
杜小雷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二婶子也没等他回答,就凑到猪跟前,仔细看了看那两只穿布鞋的脚,突然“哎呀”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手里的萝卜都差点掉在地上:“这……这脚咋这么像……像秀莲的?昨天我还看见秀莲穿这双鞋呢!”
二婶子的声音有点大,惊动了周围几户人家。住在隔壁的老张头,还有斜对门的李嫂子,都从家里走出来,凑过来看热闹。
“咋了二婶子?喊啥呢?”老张头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过来,顺着二婶子指的方向一看,也愣了,“这猪咋穿着人的鞋?还是双青布鞋,跟秀莲的鞋一模一样啊。”
李嫂子也凑过去看了看,脸色瞬间变了:“可不是嘛!昨天我还跟秀莲一起嗑瓜子,她就穿这双鞋,鞋头还有个破洞!小雷,这猪……这猪是咋回事?你媳妇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杜小雷身上,有好奇,有疑惑,还有点害怕。杜小雷知道,这事瞒不住了——就算他不说,村里人也会猜,与其让他们瞎猜,不如把事情说清楚。
他叹了口气,把昨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从他去镇上买肉,让李秀莲做馎饦,到母亲闻见臭味藏起馎饦,再到他发现馎饦里的蜣螂,最后李秀莲变成猪的事,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他说得很平静,可听的人却炸开了锅。
二婶子捂着嘴,眼睛瞪得溜圆:“我的娘啊!还有这种事?秀莲咋能干出这种缺德事?往瞎婆婆的饭里放蜣螂,这是要遭天谴的!”
老张头捋着胡子,点了点头:“可不是嘛!百善孝为先,她不孝顺婆婆,还故意害婆婆,这是触怒了老天爷,才把她变成猪的!这是报应,是报应啊!”
李嫂子也连连点头:“我就说秀莲这媳妇不地道,平时对她婆婆就没个好脸色,说话粗声粗气的,没想到心这么坏!现在变成猪,也是活该!”
村里人你一言我一语,都说李秀莲是罪有应得。杜小雷听着,心里却没什么波澜——他只希望这件事别影响到母亲,别让母亲受惊吓。
可这事哪能瞒得住?没过一上午,“杜小雷的媳妇不孝顺,被老天爷变成猪”的事,就传遍了整个西山坳,甚至传到了山下的村子里。不少人都跑到杜小雷家来看热闹,院子里挤满了人,都围着那头猪看,指指点点的,说得有鼻子有眼。
杜小雷怕人多吵着母亲,就把里屋的门关上,自己守在院子门口,不让人进屋。可看的人太多了,挤来挤去的,还是有动静传到里屋。母亲坐在床上,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就喊杜小雷:“雷子,外面咋这么热闹?出啥事儿了?”
杜小雷走进屋,握着母亲的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娘,没啥事,就是村里来了些人,看咱家新拴的猪。”
母亲皱了皱眉:“咱家哪来的猪?你昨天没买猪啊。”
杜小雷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母亲说实话——母亲早晚都会知道,瞒着她,反而让她更担心。“娘,那猪……是秀莲变的。”他把李秀莲变成猪的事,简单跟母亲说了一遍。
母亲听完,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造孽啊……她就算再不好,也不该遭这种罪。”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怜悯,没有一点幸灾乐祸——就算李秀莲对她不好,她也没想过让李秀莲落得这样的下场。
“娘,这是她自己做的孽,怪不得别人。”杜小雷安慰道,“你别想太多,好好养身体就行。”
母亲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手却微微发抖——她虽然看不见,可一想到曾经跟自己住在一起的人,变成了猪,心里就觉得发慌。
这边村里人闹得沸沸扬扬,那边山下的保长也听说了这事。保长姓赵,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平时就爱管闲事。他听说“媳妇不孝变猪”的事,觉得这不是小事——一是这事太离奇,要是传出去,外人会说益都西山出了妖怪;二是这事关系到“孝道”,要是能好好处置,也能给村里其他人提个醒,让大家都孝顺老人。
赵保长不敢耽搁,赶紧骑着驴,去了益都县城,把这事禀报给了县令。
益都县令姓周,是个四十多岁的读书人,刚到益都上任没多久。他平时就喜欢听些奇闻异事,周县令捏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眉头微微挑起——他在京城求学时,倒听过不少志怪传说,可真当“人变猪”的事落在自己管辖的地界,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他放下茶杯,指尖在案桌上轻轻敲了敲:“赵保长,你说的可是真的?莫不是村民以讹传讹,编出来的闲话?”
赵保长赶紧弓着身子,语气急切又肯定:“大人,千真万确!小的亲自去西山坳看过,那猪就拴在杜小雷家的槐树下,两只脚还穿着他媳妇李秀莲的青布布鞋,鞋头那破洞小的昨天还见着!村里上百号人都瞧了,杜小雷也把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绝不是编的!”
周县令沉默了片刻。他刚到益都,正愁没个由头整顿民风——益都虽不算富庶,可近年总有邻里因赡养老人争执、媳妇苛待公婆的案子上报,他几次想推行孝道教化,都没找到合适的由头。眼下这事,若真如赵保长所说,倒成了个“活教材”——老天爷都替不孝者降了报应,比他说十句百句大道理都管用。
“备轿。”周县令站起身,理了理官袍,“你前头带路,本府亲自去西山坳看看。”
衙役们动作麻利,半柱香的功夫就备好了轿子。周县令坐进轿里,轿夫抬着轿子,跟着赵保长往西山走。山路颠簸,轿子晃得厉害,周县令却没心思顾及这些,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赵保长说的细节——蜣螂入馎饦、盲母藏食、忤逆妻变形,每一个环节都透着“因果报应”的意味,若真能证实,倒要好好利用这桩事,给益都百姓立个规矩。
走了近两个时辰,轿子才到西山坳口。远远就听见人声嘈杂,赵保长指着前面那处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土坯房:“大人,那就是杜小雷家。”
周县令下了轿,衙役们立刻上前,拨开围观的村民:“县令大人到!都退开些!”
村民们一听“县令大人”,都吓得赶紧往后退,让出一条道来。杜小雷正守在院子门口,见官服打扮的人过来,赶紧迎上去,跪在地上:“草民杜小雷,见过大人。”
“起来吧。”周县令摆了摆手,目光先扫了眼院子——土坯房简陋得很,墙皮都剥落了,院中央的老槐树下,果然拴着一头半大的黑猪,浑身灰褐色的毛乱糟糟的,最扎眼的是那两只脚,套着双洗得发白的青布布鞋,鞋头破了个洞,露出点黑褐色的猪毛,和赵保长说的分毫不差。
“那就是……李秀莲所化?”周县令指了指那头猪。
杜小雷点头,声音有些低沉:“回大人,是。”
“你再把昨日之事,细细说一遍,不得有半分隐瞒。”周县令走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衙役递上纸笔,准备记录。
杜小雷就站在一旁,从他昨日清晨去镇上买狐狸皮、割肉说起,到回家后叮嘱李秀莲做馎饦,再到母亲闻出臭味藏起吃食,他发现蜣螂碎片后怒极忍气,最后李秀莲变形的全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没添油加醋,也没刻意抹黑李秀莲,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可越是平静,越显得事情的荒唐与真切——尤其是说到母亲摸着他的手劝“别打她”时,声音里的哽咽,让周围的村民都红了眼。
周县令一边听,一边捻着胡须。等杜小雷说完,他看向围观的村民:“他说的,你们可有异议?”
二婶子第一个站出来:“大人,小雷说的都是真的!昨日秀莲还来我家串门,我给了她块麦芽糖,她穿的就是这双鞋!晚上小雷家没吵没闹,今早一开门就见着这猪,小的们都能作证!”
老张头也拄着拐杖上前:“大人,秀莲待她婆婆素来不好,村里谁都知道。前阵子她婆婆摸黑倒水摔了碗,她还骂‘瞎眼废物’,小的当时就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这次她往馎饦里放蜣螂,是真坏了良心,变猪是老天爷开眼!”
村民们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把李秀莲平时的忤逆事都说了出来——偷拿婆婆的布料换零食、让盲母摸黑洗碗、冬天不给婆婆添炭火……桩桩件件,都透着凉薄。
周县令越听,脸色越沉。他站起身,走到那头猪跟前。那猪见他过来,像是认出了官服的威严,往后缩了缩,“哼哧哼哧”地喘着气,眼神里满是恐惧,和普通的猪不一样——那眼神里,还留着几分人的怯懦,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却没法辩解。
周县令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双鞋——鞋帮上绣着朵小兰花,虽然洗得褪色了,却能看出是女子的针线活,确实是李秀莲的东西。他又摸了摸猪的脊背,毛硬且扎手,皮肤下的肌肉紧绷着,显然还没完全适应“猪”的身子。
“来人。”周县令站起身,语气严肃,“把这猪拴好,带回县衙。”
杜小雷愣了一下,赶紧上前:“大人,这……这毕竟是她……”他想说“毕竟是曾经的媳妇”,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眼前的东西,已经不是李秀莲了。
周县令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杜小雷,你是个孝子,本府知道你心软。可这事不是私事,是关乎民风教化的大事。把它带回县衙,让益都百姓都看看,忤逆不孝者,纵使逃得过人间责罚,也逃不过天道报应。”
他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本府不会伤它性命,只是让它游街示众,警醒世人。等事了了,再把它送回来,由你处置。”
杜小雷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知道县令说得对,这事传出去,确实能让更多人知道“孝顺”二字的分量,说不定能少些像李秀莲这样的媳妇,少些像母亲这样受委屈的老人。
衙役们找了根更粗的绳子,把猪重新拴好,牵着往外走。那猪似乎知道要去哪里,走得磨磨蹭蹭,“哼哧”声里带着点哀求,可谁也帮不了它——路是它自己选的,孽是它自己造的,如今的下场,只能自己受着。
围观的村民自动让开道,看着衙役牵着猪往山下走,议论声更响了——有人说“活该”,有人说“吓人”,还有些做媳妇的,悄悄攥紧了手里的活计,眼神里满是忌惮,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平时对公婆的态度,心里发虚。
周县令没立刻走,他走到杜小雷的母亲床边——老母亲听见动静,正坐在床上,手紧紧抓着褥子。周县令放轻声音,语气温和:“老人家,你受苦了。本府已经处置了这事,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老母亲赶紧摸索着下床,想给周县令磕头,却被周县令拦住了。“老人家,不用多礼。”周县令让人取来二两银子,递到杜小雷手里,“这银子你拿着,给老人家买点米粮,添件棉衣。好好待你母亲,你的孝行,本府记着。”
杜小雷接过银子,眼眶一热,又要下跪,被周县令扶住了:“去吧,好好照顾老人家。”
周县令离开西山坳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轿子往县城走,身后跟着牵着猪的衙役,一路走,一路有村民围过来看。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到天黑,“益都西山有媳妇不孝,被老天爷变成猪,县令大人亲自去查案”的事,就传遍了益都的大街小巷。
第二天一早,益都县城的四个城门楼前,就贴出了告示——上面写着杜小雷孝母、李秀莲忤逆藏蜣螂、最终变形的事,最后写着“明日巳时,将此猪游街四门,以示惩戒,望众百姓引以为戒,孝亲敬长,莫犯天条”。
告示一贴出来,县城里就炸了锅。无论是摆摊的小贩、开店的掌柜,还是在家纺线的妇人,都在说这事。有人觉得新奇,想去看“人变的猪”;有人觉得惊悚,说“以后可不敢对公婆不好了”;还有些老人,拉着自家的媳妇、儿子,指着告示念叨:“看见没?不孝是要遭报应的!”
到了巳时,县城的主街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衙役们敲着铜锣,走在最前面:“让一让,让一让!忤逆不孝者示众,都退开些!”
后面跟着两个衙役,牵着那头黑猪——为了让大家看清楚,衙役特意把猪身上的毛捋了捋,露出了那两只穿布鞋的脚。那猪被这么多人盯着,吓得浑身发抖,走一步晃一下,“哼哧”声不绝于耳,却不敢停下。
周县令坐在轿子里,跟在后面。他没掀轿帘,却能听见外面的议论声——
“我的娘啊,真有穿鞋子的猪!这就是那个不孝媳妇变的?”
“可不是嘛!你看那鞋,还是女子穿的青布鞋,鞋头还有破洞,告示上都写着呢!”
“听说她往瞎婆婆的馎饦里放蜣螂,真缺德!变成猪都是轻的!”
“我家那媳妇,平时对我也不冷不热的,回头我得让她来看看,让她知道知道厉害!”
“可不是嘛!咱做儿女的,孝顺老人是本分,不然哪天遭报应了,哭都来不及!”
轿子里的周县令听着这些话,嘴角微微勾起——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比起冷冰冰的律法条文,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报应,更能刻进百姓心里。
游街从东门开始,一路走到西门,再从南门走到北门。每到一个城门,衙役都会停下来,让围观的人看清楚猪脚上的鞋,再把李秀莲的事大声说一遍。人群里,总有妇人悄悄抹眼泪,有汉子攥紧拳头,还有些半大的孩子,被父母拉着,听着“要孝顺老人”的叮嘱。
走到南门的时候,人群里突然挤出一个妇人,“扑通”一声跪在轿前,哭着喊:“大人!民妇知错了!民妇以后再也不敢苛待婆婆了!”
周县令掀开轿帘,看见那妇人约莫三十多岁,穿着粗布衣裳,脸上满是泪水。旁边有人认出来:“这不是张屠户家的媳妇吗?前阵子还跟她婆婆吵架,把婆婆赶去柴房住呢!”
张屠户也赶紧跑过来,拉着媳妇的胳膊:“你疯了?在这儿胡说啥!”
“我没疯!”那妇人哭着,指着那头猪,“我昨天看了告示,夜里就没睡着觉。我想起我婆婆大冬天住在柴房,没炭火,没厚被子,我还跟她吵架,我跟那个李秀莲有啥区别?要是老天爷也把我变成猪,我可咋活啊!大人,我错了,我现在就把婆婆接回正屋,好好伺候她,求老天爷别罚我!”
周县令看着她,语气缓和了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若真能好好待你婆婆,不用求老天爷,你自己的良心,就不会罚你。起来吧,回去好好伺候老人。”
那妇人连连磕头,谢了周县令,才跟着张屠户走了。周围的人看着这一幕,议论得更热烈了——有人说“这妇人还算聪明,及时醒悟”,有人说“看来这游街真有用,能救不少人”。
游街一直持续到午时才结束。衙役把猪牵回县衙,拴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周县令让人给猪喂了点米糠和水——虽然它是忤逆者变的,可终究曾是人,总不能让它饿死。
接下来的几天,益都县城里的风气明显变了。以前总有人因为赡养老人吵架,这几天没了;以前有些媳妇对公婆冷言冷语,现在也主动端茶倒水、缝补衣裳了;甚至有些平时不怎么回家的儿子,也提着东西回来看望父母了。
周县令听着衙役们汇报这些事,心里很是欣慰。他知道,这桩“人变猪”的事,已经深深印在了益都百姓的心里,比他贴一百张教化告示都管用。
过了七天,周县令让人把杜小雷叫到县衙。杜小雷一来,就看见拴在槐树下的猪——这几天有人喂,猪倒是胖了点,只是眼神依旧怯懦,见了杜小雷,还往他身边凑了凑,像是想寻求点安慰。
“杜小雷,”周县令看着他,“游街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猪,你带回去吧。”
杜小雷看着那头猪,犹豫了一下:“大人,我……我带回去,该咋处置?”
周县令笑了笑:“它曾是你的媳妇,如今变成这样,是她自己的报应。你若想留着它,就养着;你若不想留,也不用勉强,随你处置。只是有一条——你母亲心善,若她想留着,你便顺着她。”
杜小雷点了点头:“草民知道了。”
他找了根绳子,重新拴好猪,牵着往西山坳走。一路上,还有村民看见,指着猪议论,却没人再像之前那样围上来——经过这几天的教化,大家对这猪,更多的是警醒,而不是好奇了。
回到家,母亲听见动静,就问:“雷子,是你回来了?那……那东西带回来了?”
“嗯,娘。”杜小雷牵着猪,走进院子,“县令大人让我带回来,随咱们处置。”
母亲摸索着走到院子里,虽然看不见,却朝着猪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罢了,也是条性命。养着吧,别饿着它。”
杜小雷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找了个破旧的木棚,把猪拴在里面,又去灶房煮了点稀粥,倒在石槽里。那猪闻着粥香,慢慢走过去,喝了起来,喝着喝着,竟“哼哧”了两声,像是在哭。
从那以后,杜小雷家的院子里,就多了一头特殊的猪。他每天除了砍柴、扛活、照顾母亲,还要给猪添食、换水。村民们见了,也没人说闲话——大家都知道,这猪是李秀莲变的,是忤逆不孝的教训。
有些年轻的媳妇,还会特意带着孩子来杜小雷家,指着那头猪,教孩子:“看见没?要是不孝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会像它一样,遭老天爷报应。你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待爹娘,待老人。”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看着那头穿鞋子的猪,眼里满是敬畏——这个教训,比父母说十句“要孝顺”都管用。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冬天。西山的冬天冷得厉害,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杜小雷早就把买来的狐狸皮做成了护膝,给母亲套在腿上——软乎乎的狐狸皮裹着腿,母亲再也没喊过腿疼。
他还用周县令给的银子,买了些米粮和棉花,给母亲缝了件厚棉衣。母亲穿着棉衣,坐在床上,手摸着软乎乎的棉絮,嘴角一直带着笑:“雷子,娘这辈子,没享过啥福,有你这么个儿子,比啥都强。”
杜小雷听着,心里暖烘烘的。他每天依旧早出晚归,砍柴、扛活,赚来的钱,除了留够母子俩的口粮,剩下的都攒着——他想把家里的土坯房修一修,让母亲住得暖和点。
院子里的猪,也渐渐适应了被养着的日子。它不再像以前那样怯懦,见了杜小雷,会主动凑过来,蹭蹭他的腿;见了母亲,也会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不吵不闹。母亲有时候摸着走到院子里,会站在木棚边,跟猪说几句话:“秀莲啊,你说你当初咋就那么糊涂呢?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做那缺德事。现在这样,苦不苦?”
那猪像是听懂了,“哼哧”两声,把头低下去,像是在认错。
村里的人,也渐渐习惯了杜小雷家有这么一头猪。二婶子有时候会送点萝卜、白菜过来,让杜小雷喂猪;老张头会教杜小雷怎么给猪保暖,免得冬天冻着;李嫂子也会帮着杜小雷缝补猪棚的破洞——大家都觉得,杜小雷是个孝子,该帮衬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