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贞观十七年,定州鼓城县的春日总裹着层化不开的湿寒。晨光刚漫过城南那片新抽芽的柳林,魏全就挑着两只空水桶往村西的井沿去,木扁担压在肩头,磨出的老茧泛着红,却不及他心里那点沉郁来得更磨人——自去年霜降后,母亲的眼睛就渐渐看不清了,起初是辨不清针眼,后来连灶台上的陶罐都认不出,如今竟连他走近的脚步声,都要顿顿才能唤出“全儿”二字。
魏全家在鼓城县也算殷实,祖上留下三亩桑田,两间青砖瓦房,院里还栽着棵近百年的老槐树,春能收槐米,夏能遮阴凉。往年这时候,母亲早该坐在槐树下,手里捻着麻线,嘴里哼着贞观初年流行的《秦王破阵乐》片段,见他从田里回来,就起身去灶间端出温热的粟米粥。可现在,灶间的火塘常是冷的,织了一半的麻布堆在竹筐里,落了层薄灰,母亲大多时候只是坐在窗前,手指摸着窗棂上的雕花,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连院外桑田里传来的蚕农说话声,都要问他“是哪家的人在走动”。
魏全请过县里最好的郎中,那郎中背着药箱来,诊过脉,看过舌苔,又用银针轻轻拨了拨母亲的眼皮,最后摇着头说:“老夫人这是‘内障’,眼内精气耗损,我开的汤药只能护住元气,要想复明,难啊。”药喝了一帖又一帖,母亲的眼睛没见好,反而添了咳嗽的毛病,魏全看着药渣在院角堆成小堆,心里像被井水浸过似的凉。后来有人说邻县有位会用针灸的老医,魏全套上牛车,往返三天把人接来,老医在母亲眉骨、太阳穴扎了十几针,母亲疼得直冒冷汗,最后还是摇头叹道:“针力到不了眼腑深处,白费力气。”
眼瞅着母亲的生日快到了,魏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隔壁屋传来母亲摸索着喝水的声响,心里急得发慌。这天他去镇上买盐,见杂货铺门口围了群人,凑过去一看,是个穿粗布长衫的先生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个布幡,上面写着“王子贞卜筮”四个墨字。那先生约莫四十来岁,头发用木簪绾着,脸上带着点温和的笑意,正给一个妇人算家里走失的鸡能不能找回来。魏全本不信卜筮这些事,可眼下实在没了办法,像是抓着根救命稻草似的,等人群散了,他走到王子贞面前,深深作了个揖。
“先生,求您给我母亲算一卦。”魏全的声音有些发颤,把母亲失明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补充道,“只要能让母亲重见光明,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王子贞抬手示意他坐下,从布包里取出三枚铜钱,放在龟甲里摇了摇,倒在桌上。他盯着铜钱的纹路看了片刻,又问了魏全母亲的生辰,手指在桌上轻轻掐算着,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抬头对魏全说:“你母亲的眼疾,并非天命注定的失明,而是有外物阻滞了眼脉。”
魏全连忙追问:“那可有解法?”
王子贞捻了捻胡须,道:“明年开春,会有一个从东方来的人,穿着青色的衣衫,在三月初一那天路过你家。此人虽不是郎中,却能解你母亲的病,到时候你务必好生招待,他自会帮你。”
魏全将信将疑,又问:“先生能确定是三月初一吗?那人是什么模样,做什么营生的?”
王子贞笑了笑:“天机不可泄露太多,你只需记着‘东来青衣’四个字,到时候见了便知。”魏全付了卜金,心里还是没底,可转念一想,横竖已经试过了所有办法,不如就信这一回,好歹多了个盼头。
从那天起,魏全就把“三月初一”这个日子记在了心里,还在院里的老槐树上刻了道痕,一天一天地数着。冬去春来,鼓城县的桑田渐渐绿了,蚕农们开始忙着采桑喂蚕,魏全的母亲虽然看不见,却总惦记着桑田的收成,时常问他“今年的桑叶肥不肥”“蚕卵孵出多少了”。魏全每次都耐心回答,心里却盼着三月初一快点来。
眼看着离三月初一越来越近,魏全开始留意从东方来的人。鼓城县东边是清苑县,来往的客商、货郎倒也不少,可穿青色衣衫的人并不多,偶尔遇到一个,要么是往西边去的,要么不是初一那天来的。到了二月底,魏全干脆每天早上都站在村口的大路上等,手里拿着块干粮,见着穿青衣的人就上前问,可问了几天,都不是王子贞说的那个人。
三月初一那天,天刚亮,魏全就起了床,把院里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去镇上买了些肉和新鲜的蔬菜,还打了一壶酒,准备着招待那位“东来青衣”。母亲坐在窗前,听见他忙里忙外的声响,问道:“全儿,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热闹?”
魏全走过去,握着母亲的手说:“娘,今天可能会有客人来,咱们好好招待,说不定……说不定您的眼睛就能看见了。”
母亲笑了笑,眼神依旧空茫:“傻孩子,别抱太大希望,娘这眼睛,能听见你说话就够了。”
魏全没再多说,只是心里更急了。从早上等到中午,太阳升到了头顶,村口的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骑着驴的客商,还有扛着锄头的农夫,可就是没见着穿青色衣衫从东方来的人。魏全心里开始打鼓,难道王子贞算错了?还是自己错过了?他又想起母亲这半年来的模样,心里一阵发酸,忍不住蹲在路边,双手抱着头,有些泄气。
就在这时,一阵“吱呀吱呀”的牛车声从东边传来,魏全抬头一看,只见一辆旧牛车慢慢走过来,车辕上坐着个汉子,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紬襦,布料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那汉子约莫三十多岁,皮肤黝黑,手上沾着些木屑,肩上还扛着一把斧头,看模样像是个做木工活的。
魏全心里一动,连忙站起身,迎了上去,问道:“这位大哥,您是从东边来的?”
那汉子停下车,点了点头:“是啊,从清苑县过来,要去西边的邻村给人做些木工活,怎么了?”
魏全一看他穿的青紬襦,又听说是从东边来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希望,连忙说:“大哥,我家就在前面,今天家里备了些薄酒小菜,您要是不着急赶路,不如到家里歇歇脚,吃点东西再走?”
那汉子愣了一下,笑着说:“兄弟,咱们素不相识,你怎么这么热情?”
魏全连忙把王子贞卜卦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又道:“大哥,我母亲眼睛看不见,那位先生说您能帮她,求您跟我去家里看看吧。”
那汉子听了,有些为难:“兄弟,你可别误会,我就是个做木工的,只会做些犁耳、木凳之类的活,哪里会治病?你怕是找错人了。”
魏全却不肯放弃,拉着他的衣袖说:“大哥,您就跟我去看看吧,哪怕只是坐坐,我也感激不尽。”那汉子见他态度诚恳,又看他眼里满是期盼,不忍拒绝,便点了点头,把牛车停在村口,跟着魏全往家里走。
到了魏家,魏全先把汉子引到堂屋坐下,又给母亲说了一声,然后转身去灶间忙活。汉子坐在堂屋里,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见桌上摆着些针线活,窗边还放着个竹筐,里面装着半筐没织完的麻布,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不多时,魏全端着几碟菜走了出来,有炒青菜、炖肉,还有一碟腌萝卜,又把酒壶和酒杯摆上,给汉子倒了杯酒。
“大哥,您别客气,快吃吧。”魏全说着,又给汉子夹了块肉。
那汉子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兄弟,我真不会治病,你要是想找郎中,我知道西边邻村有个不错的,要不我给你指个路?”
魏全摇了摇头:“大哥,我已经请过好多郎中了,都没用。那位卜卦的先生说您能帮我母亲,肯定不会错的。”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我也不奢求您能立马治好我母亲的眼睛,只要您能想想办法,哪怕只是试试,我也知足了。”
那汉子见他说得恳切,沉默了片刻,说:“既然你这么信我,那我就试试吧。不过我可先说好了,我只会做木工活,要是不管用,你可别怨我。”
魏全连忙说:“不会不会,只要您肯试,我就感激不尽了。”
那汉子放下酒杯,站起身说:“我做犁耳需要犁辕,你家有没有合适的木头?我先给你做个犁耳,说不定做着做着,就能想出办法了。”
魏全一听,连忙说:“有有有,我家院里有棵老槐树,还有几棵桑树,您看看哪个合适。”说着,就领着汉子往院里走。
院里的老槐树长得枝繁叶茂,树干粗壮,汉子围着槐树转了一圈,摇了摇头:“这槐树太硬,做犁辕不合适,容易断。”然后又走到院角的桑田边,桑田里的桑树都不粗,大多是用来采桑叶的,汉子看了看,也摇了摇头:“这些桑树太细,也不行。”
魏全有些着急:“那怎么办?我家就这些树了。”
那汉子抬头看了看四周,忽然目光落在了井口旁边的一棵桑树上。那棵桑树长得有些特别,枝干不是直的,而是弯弯曲曲的,一根粗些的曲枝正好伸到井口上方,叶子长得倒也茂盛。汉子走过去,摸了摸那根曲枝,又看了看井口,说:“这根曲枝倒挺合适,粗细正好,就是不知道韧性怎么样。”
魏全连忙说:“只要合适,您就砍吧,这棵桑树也不是用来采桑叶的,砍了也没关系。”
那汉子从肩上取下斧头,又围着那根曲枝看了看,然后举起斧头,朝着曲枝的根部砍了下去。斧头落下,“咔嚓”一声,曲枝应声而断,掉在了地上。就在曲枝落地的那一刻,屋里忽然传来了魏母的声音,带着几分惊喜,又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全儿?是你在院里吗?我好像看见点东西了!”
魏全一听,心里猛地一震,连忙冲进屋里,只见母亲正扶着窗台,眼睛睁得大大的,正朝着窗外看。“娘,您能看见了?”魏全的声音有些颤抖,眼泪差点掉下来。
母亲点了点头,又揉了揉眼睛,说:“能看见,能看见院里的槐树,还能看见你……全儿,我真的能看见了!”她说着,伸手摸了摸魏全的脸,脸上满是激动的泪水。
魏全又惊又喜,连忙跑到院里,对着那汉子深深作了个揖:“大哥,太谢谢您了!我母亲真的能看见了!”
那汉子也愣了一下,看着地上的桑曲枝,又看了看井口,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这根曲枝正好盖在井口上,挡住了阳气,井水的阴气又顺着枝干往上走,时间长了,阴气就滞留在你母亲的眼脉里,导致她失明。我把这曲枝砍了,阳气能顺着井口进来,阴气散了,你母亲的眼睛自然就好了。”
魏全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母亲的眼疾竟是这根桑曲枝引起的。他又给汉子倒了杯酒,感激地说:“大哥,要不是您,我母亲这辈子可能都看不见了。您的大恩大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那汉子笑了笑:“举手之劳罢了,我也没想到这根曲枝竟有这么大的影响。再说了,你这么热情地招待我,我帮你也是应该的。”说完,他拿起地上的桑曲枝,看了看,说:“这根木头正好做犁耳,我现在就给你做,做完了我还要赶路呢。”
魏全连忙说:“大哥,您别急着做,再吃点东西,歇会儿再做也不迟。”
那汉子摆了摆手:“不了,我答应了人家今天过去,不能失信。”说着,就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拿出工具,开始打磨桑曲枝。魏全在一旁看着,心里满是感激,又去灶间给汉子装了些干粮,让他路上吃。
不多时,汉子就把犁耳做好了,递给魏全:“好了,这犁耳很结实,能用好几年。”
魏全接过犁耳,又拿出些钱递给汉子:“大哥,这是给您的工钱,您一定要收下。”
那汉子却不肯收,说:“我只是顺手帮了你,怎么能要你的钱?再说了,你已经招待我吃饭了,这就够了。”说完,他扛起斧头,就要往村口走。
魏全连忙拉住他:“大哥,您还没告诉我您的名字呢,以后我也好报答您。”
那汉子回头笑了笑:“我就是个普通的木工,姓王,你就叫我王木工吧。报答就不必了,只要你母亲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说完,就转身走了。
魏全站在门口,看着王木工的身影渐渐远去,心里满是感激。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犁耳,又看了看院里的井口,想起王子贞的卜卦,不禁感叹道:“真是神了,没想到这位先生的卦这么准。”
后来,魏全母亲的眼睛再也没出过毛病,她又能像以前一样坐在槐树下捻麻线、织麻布,还能帮着魏全打理桑田。每当有人问起她复明的事,她都会笑着把王木工砍桑曲枝的事说一遍,还说:“多亏了那位卜卦的王子贞先生,还有好心的王木工,不然我这辈子都看不见全儿了。”
这件事很快就在鼓城县传开了,人们都说王子贞的卜筮很灵,还有人专门从外地来找他卜卦。而魏全也时常会把那根桑曲枝做的犁耳拿出来看看,每次看到,都会想起那位穿着青紬襦的王木工,想起那个三月初一的春日,想起母亲重见光明时的笑容。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棵井边的桑树又长出了新的枝条,只是再也没有枝条伸到井口上方。魏全时常会在井边种些花草,让井口周围总是生机勃勃的。每当春风吹过桑田,桑叶沙沙作响,魏全就会想起贞观十七年的那个春天,想起那段充满希望与惊喜的往事,心里满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