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的雨总带着股缠绵气,打在乌篷船的竹帘上,淅淅沥沥能下半个月。吴生第一次见刘氏,就是在这样的雨天。她撑着把油纸伞,站在沈园的回廊下,青绿色的襦裙沾了点泥,却笑得比檐角的雨珠还干净。媒人说她是镇上绣庄老板的女儿,绣得一手好苏绣,性子柔得像刚弹好的——后来吴生才知道,也能藏着扎人的刺。
那年吴生考中进士,被派往雁门当县令。离乡那日,刘氏把绣好的鸳鸯帕塞进他行囊,指尖划过他手腕时,软得像水:“到了北方记得添衣,雁门的风刮得凶。”他回头看她站在码头的身影,青裙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忽然觉得这趟远门,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雁门的县衙是座旧院子,墙角长着半人高的蒿草。刘氏却不嫌弃,挽起袖子就收拾起来,把带来的蓝印花布铺在桌案上,又在窗台上摆上从会稽带来的兰草。夜里吴生批改公文,她就坐在旁边捻线,兰草的清香混着她发间的茉莉香,让他忘了案牍的枯燥。
起初的日子,蜜得能拉出丝。她会做会稽的糟鱼,用酒糟浸了整夜,鱼肉带着点微醺的甜;她会把吴生的旧棉袍拆了重絮,针脚密得像鱼鳞;甚至连给衙役们分月钱,她都记得谁家里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悄悄多塞两个铜板。衙役们都说:“吴大人好福气,娶了个活菩萨。”
变故是从第三年冬天开始的。那日雪下得紧,婢女端茶时手滑,滚烫的茶水泼在刘氏手背上。吴生正要呵斥婢女,却见刘氏猛地攥住了婢女的胳膊——她的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尖利,深深掐进婢女的皮肉里,眼睛瞪得滚圆,像两盏浸了血的灯笼。
“夫人!”吴生慌忙拉开她,婢女的胳膊上已经留下四个血洞,疼得直哭。刘氏却像没听见,盯着自己的手看,指尖还沾着婢女的血,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
吴生的后颈瞬间冒了层冷汗。
从那以后,刘氏像是换了个人。她不再绣鸳鸯,改绣些张牙舞爪的图案——有时是盘旋的蛇,有时是长着翅膀的虎,针脚又密又狠,线都勒进布眼里。吃饭时,她不再碰吴生做的江南菜,总盯着厨房的生肉缸,问厨子:“今天的羊肉新鲜吗?”
吴生起初只当她是水土不服,直到那次他带部将打猎,扛回一串狐兔,打算宴请新来的刺史。他特意叮嘱厨子:“把狐肉红烧,兔肉做酱,留着明儿待客。”
第二天一早,他刚踏进庖房,就见厨子瘫在地上,指着空荡荡的肉架直哆嗦:“大人……昨夜见夫人进来,说‘生肉更嫩’,就……就把那些狐兔全抱走了!”
“胡说!”吴生斥道,可心里却像被冰锥扎了下。他假装带着衙役出门巡查,却绕到后院的角门,扒着门缝往里瞧。
院子里的老梨树下,刘氏正背对着他。她散着头发,青丝垂到腰际,身上的襦裙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的脖颈泛着青黑色。她脚边放着那只刚送来的鹿,皮毛已经被剥掉,血淋淋的鹿腹敞着,而她正伸手进去,抓出一团温热的内脏,往嘴里送。
血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淌,滴在青裙上,晕开一朵朵暗紫色的花。她嚼得极快,喉结滚动的声音隔着门缝都能听见,眼睛里闪着绿光,哪还有半分江南女子的柔婉?
“妖怪!”吴生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他连滚带爬地绕回前院,声音都变了调:“快!带兵器!都跟我来!”
十几个吏卒握着刀冲往后院时,刘氏刚好抬起头。她看见吴生,嘴角还沾着血,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牙齿尖得像戟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你都看见了?”她站直身子,原本柔细的腰肢突然膨胀,筋骨“咔咔”作响,青裙被撑得裂开,露出的皮肤上爬满了青黑色的纹路,像老树皮。
“是夜叉!”有吏卒喊出声,握刀的手都在抖。
刘氏——或者说,附在她身上的夜叉,缓缓转过头,眼睛变成了浑浊的黄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在会稽时,我本想找个书生当宿主,没想到……你这江南人的血,竟比雁门的风沙还养人。”
吴生想起初遇时她伞下的笑,想起她捻线时的侧脸,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搅。原来那些温柔都是假的?那些兰草香、茉莉香,都藏着吃人的獠牙?
“拿下她!”他闭着眼喊道,不敢再看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吏卒们举着刀围上去,夜叉却突然动了。她的速度快得像阵风,掠过院墙时带起一阵腥风,青黑色的身影撞在院门上,木门“轰隆”一声塌了。吴生睁开眼时,墙角只剩一摊未干的血迹,和半片被撕碎的青裙——那是他从会稽给她买的料子,上面还绣着半朵没完成的兰草。
后来,吴生派人回会稽打听,才知道刘氏的爹娘早死了,她是被一个云游的道士收养的。道士临终前说过:“这孩子身子弱,若到了北方,怕是会招邪祟。”
他把那半片青裙收进木匣,锁在书柜最深处。每次打开书柜,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会稽的雨气。雁门的风依旧刮得凶,只是再没人给她缝棉袍,案牍旁也再没了捻线的身影。
有回江南的旧友寄来新茶,吴生泡了两杯,看着对面空着的座位,忽然想起刘氏舔手指上血迹的样子,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瓷片溅起时,他仿佛又看见那个撑着油纸伞的青裙姑娘,站在沈园的回廊下对他笑,只是这笑里,藏着他到死都没看透的,江南烟雨般的迷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