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秋老虎总带着股蛮劲,把锦江的水汽蒸得滚烫。章仇兼琼站在节度使府的高台上,望着城外佛寺的方向——那里正飘着袅袅香烟,隐约能听见法号声混着锣鼓响。今天是佛寺的百年大会,听说请了最好的百戏班子,连成都府的官员都带着家眷去看热闹了。
“大人,要不要去凑个热闹?”随从捧着杯凉茶,语气里带着几分怂恿。章仇兼琼呷了口茶,没应声。他刚到蜀地不足半年,正忙着整顿吏治,哪有闲心看杂耍?可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往佛寺的方向瞟——那地方太热闹了,像块吸铁石,把全城的目光都吸了过去。
“算了,去看看吧。”他放下茶盏,起身时顺手拎了把折扇。有些事,亲眼看看才放心。
佛寺的庭院里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香客们穿着绸缎衣裳,手里捏着佛珠,却都伸长脖子往戏台那边瞅。戏台搭在大雄宝殿的台阶下,红绸缠柱,锣鼓敲得震天响。章仇兼琼找了个角落站定,目光扫过台下——卖糖画的小贩穿梭在人群里,穿肚兜的孩童举着风车追逐,连墙角的老和尚都捧着茶碗,眯着眼看台上的热闹。
“来了来了!”人群突然一阵骚动,有人踮脚,有人惊呼。章仇兼琼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两个壮汉扛着根三丈高的竹竿走上台,竹竿碗口粗,顶端缠着红绸,在阳光下泛着油光。紧接着,一个穿着红袄的童儿被抱上竹竿,看年纪不过十岁,梳着总角,脸蛋红扑扑的,手里攥着根细麻绳,笑嘻嘻地朝台下挥手。
“这是‘竿上飞仙’的绝活!”旁边有人低声解释,“这孩子能在竿顶上翻十八个跟头,据说还能倒吊着喝酒呢!”
章仇兼琼挑了挑眉。他在长安见多了百戏,却很少见这么小的孩子玩这么险的功夫。只见那童儿像只灵巧的猴子,手脚并用往上爬,很快就到了竿顶。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松开手,身体向后一仰,竟在竹竿上打起了旋儿,红袄翻飞,像朵盛开的花。
“好!”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章仇兼琼也忍不住跟着鼓掌,指尖却微微发紧——太高了,太险了,那竹竿在风里轻轻摇晃,仿佛随时会折断。
就在童儿准备翻最后一个跟头时,天边突然暗了下来。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庭院,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纸屑,迷得人睁不开眼。风里夹杂着股腥味,像是什么野兽刚经过,刮得人皮肤发疼。
“怎么回事?”有人惊呼。
章仇兼琼眯着眼,在昏暗中看见一道黑影从戏台后方掠过——速度太快了,像支黑箭,又像只展开翅膀的巨鸟,翅膀边缘泛着冷光。他还没看清形状,就听见台上的壮汉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孩子!我的孩子!”
狂风来得快去得更快。等风停了,尘雾散去,所有人都僵在原地。竹竿还立在台上,红绸依旧飘扬,可顶端空空如也——那穿红袄的童儿,连同他攥着的麻绳,都不见了踪影。
“被叼走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瞬间点燃了恐慌的引线。人群像炸了锅,哭喊声、尖叫声、咒骂声混在一起,有人往寺外跑,有人跪在地上磕头,连台上的壮汉都瘫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嘴里反复念叨:“刚还在呢……怎么就没了……”
章仇兼琼的心沉了下去。他挤开人群,快步走上台,手指抚过竹竿——竹竿上有几道深深的抓痕,像是被什么尖利的爪子刮过,边缘还沾着几根黑色的羽毛,硬得像铁丝。
“封锁寺院,派人搜山!”他对着赶来的卫兵沉声道,“一寸地都别放过,挖地三尺也要把孩子找出来!”
卫兵领命而去,寺院里的混乱渐渐被有序的搜查取代。章仇兼琼站在竹竿旁,望着那道黑影消失的方向——戏台后方是片密林,林深草密,一直延伸到城外的青城山。他捏紧了折扇,骨扇边缘硌得手心生疼。
这绝不是普通的意外。那道黑影,那些爪痕,还有风里的腥味……太像南疆传说里的“羽怪”了——一种长着雕鹗翅膀、豹子身体的怪物,专掳孩童,据说被掳走的孩子从来没有活口。
“大人,要去追吗?”随从脸色发白。
章仇兼琼摇了摇头:“天黑了,搜山太危险。传我命令,让弓箭手守住进山的路口,再调三百精兵,明天一早进山搜查。”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弟兄们,找到孩子重重有赏,要是……要是找不着活的,也得把尸体带回来。”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接下来的三天,青城山被翻了个底朝天。卫兵们带着猎犬,沿着爪痕和血迹往深处搜,可线索总是在半山腰断了。有猎人说在崖壁上见过巨大的巢穴,可爬上去一看,只有几根带血的羽毛;有樵夫说听见山洞里有孩子哭,进去却只找到一堆白骨。
章仇兼琼每天都亲自坐镇指挥,眼睛熬得通红,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看着卫兵们一趟趟空着手回来,心一点点往下沉。那童儿的母亲每天都来府衙门口哭,哭声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大人,要不……请个道士来看看?”随从小心翼翼地提议,“山里的老人说,青城山有山神,说不定……”
“荒谬!”章仇兼琼呵斥道,可话刚出口,又泄了气,“去请吧。”
道士是个白胡子老头,背着个药篓,看起来仙风道骨。他围着寺院转了一圈,又去青城山脚下看了看,最后指着山顶的佛塔说:“那东西怕佛光,孩子多半在那儿。”
章仇兼琼将信将疑,却还是带着卫兵往山顶爬。佛塔年久失修,石阶上长满了青苔,爬到塔顶时,所有人都累得喘不上气。
“在那儿!”一个卫兵突然喊道。
众人抬头,只见塔刹的阴影里,蜷缩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那个穿红袄的童儿,他背对着众人,一动不动,像尊小小的石像。
“孩子!”章仇兼琼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童儿抱了起来。孩子浑身冰凉,皮肤像冻住了一样,眼睛闭着,睫毛上结着霜。章仇兼琼摸了摸他的鼻息,很微弱,却还在呼吸。
“快!下山找大夫!”
童儿被连夜送回城里,灌了姜汤,又请了最好的大夫,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悠悠转醒。他躺在床上,眼神直勾勾的,像丢了魂,无论谁问,都只是摇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章仇兼琼坐在床边,耐心地等。他让丫鬟端来碗莲子羹,用小勺舀了点,递到童儿嘴边:“喝点?不烫。”
童儿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哇”地一声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有……有怪物……”他哽咽着说,“长着翅膀,脸像夜叉,眼睛是绿的……它把我抓去一个山洞,每天给我喂黏糊糊的东西,甜的,像蜂蜜,可我不想吃……它就用爪子按住我的头,硬灌……”
章仇兼琼的心揪紧了。
“它长什么样?”
“很大……翅膀能遮住山洞……身上有黑毛,爪子尖尖的……总在我耳边说‘别怕’,声音像刮竹子……”童儿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缩进被子里,“我怕……它说要把我养胖了……”
后面的话淹没在哭声里。章仇兼琼拍了拍他的背,心里已经有了数——果然是羽怪。传说这种怪物喜欢把孩子养在巢穴里,等养得白白胖胖再吃掉,没想到这童儿命大,竟然撑到了现在。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青城山的方向。阳光正好,山林郁郁葱葱,丝毫看不出藏着吃人的怪物。
“大人,道士说,在塔顶供尊佛像就能镇住邪祟。”随从在身后说。
章仇兼琼点了点头:“照做。再让人在山里多设几处哨卡,别再出事了。”
佛塔的塔顶很快多了尊鎏金佛像,阳光照在佛像上,金光能映亮半个山头。自那以后,青城山再也没丢过孩子,寺院的大会也恢复了热闹,只是再也没人敢表演“竿上飞仙”的绝活。
那童儿病好后,被家人接回了乡下。据说他再也不敢爬高,见了竹竿就发抖,夜里总做噩梦,梦里总有双绿色的眼睛盯着他。
章仇兼琼偶尔会想起那个狂风呼啸的午后,想起竹竿顶上消失的红袄,想起童儿描述的绿眼睛怪物。他派人在山里搜了很久,却再也没找到羽怪的踪迹,仿佛那道黑影从未出现过。
直到一年后,他调离蜀地,路过青城山时,特意去佛塔看了看。鎏金佛像在阳光下依旧耀眼,塔下的石阶上,不知是谁摆了串红绸,风吹过,像极了那个童儿竿顶上的红袄。
他突然明白,有些恐惧,从来不需要证据。就像那道掠过戏台的黑影,永远留在了看过那场百戏的人心里,留在了那个童儿发抖的梦里,也留在了他偶尔想起时,指尖泛起的凉意里。
车窗外的青城山渐渐远去,章仇兼琼合上眼。蜀地的风带着水汽吹进来,他仿佛又听见了那阵狂风里的腥味,还有童儿被叼走时,人群里炸开的、像碎玻璃一样的尖叫。
有些惊魂,注定要跟着人走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