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历年间的循州河源,山高林密,云雾像扯不断的棉絮,常年绕着半山腰打盹。就在这片连绵的青峰里,蒋武的草屋像块不起眼的石头,嵌在向阳的山岩下。
蒋武这人,生得是真壮实。肩膀宽得能架起两张弓,胳膊上的肌肉疙瘩比山里的野核桃还硬,巴掌一伸,能稳稳攥住三只野兔。他不爱说话,跟村里的猎户也没多少往来,每日天不亮就揣着蹶张弩进山,日落西山才扛着猎物回来。那蹶张弩是他爹传下来的,黑沉沉的铁件磨得发亮,得双脚蹬着弩臂,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拉开,射出的箭能穿透三层木板,山里的老猎户都说:“蒋武这箭,不是射出去的,是砸出去的。”
他箭术是真神。有回撞见熊瞎子扒蜂巢,那熊站起来比他还高,呼哧呼哧的粗气能吹飞地上的落叶。蒋武不慌不忙,踩着块巨石拉开弩,“嗖”的一箭,正穿进熊的左前掌——那熊刚扒到蜂巢,疼得嗷嗷叫,转身就跑,从此再没敢靠近那片林子。还有次追一只斑斓虎,追了整整两天,最后在悬崖边对峙,老虎弓着背嘶吼,他站在崖边,迎着风射出一箭,箭头从虎眼穿进,直透后脑,老虎连扑腾都没来得及,就滚下了悬崖。
这天傍晚,蒋武刚把野猪腿架在火上烤,油珠子“滋滋”往火里滴,迸出一串火星。他正用刀割下块肥瘦相间的肉,就听见“砰砰砰”的敲门声,急得像是有人在捶鼓。他皱了皱眉,这深山里,除了野兽没谁会来,难不成是哪户猎户遭了难?
抄起挂在门后的短刀,蒋武踮着脚凑到门缝前。这一看,他手里的刀差点掉地上——门外头,一头白象稳稳地站着,象牙泛着奶白的光,比他见过的所有象都要壮实。更奇的是,象背上坐着只猩猩,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爪子里还攥着根竹杖,正急得用杖头敲象鼻子。
“谁?”蒋武沉声问,手没离开刀柄。
那猩猩听见声音,噌地从象背上跳下来,动作比猴子还灵。它走到门前,学着人的样子作揖,声音有点尖,却咬字清楚:“山客莫怕,我是来求您帮忙的。”
蒋武拉开门闩,上下打量着猩猩。这猩猩毛是深褐色的,脸皱巴巴的,眼睛却亮得很,透着股机灵劲儿。“你找我?”
“不是我,是它。”猩猩往白象那边一指。
蒋武这才细看那白象。只见它巨大的耳朵耷拉着,长长的鼻子垂在地上,鼻尖还在轻轻发抖。最让人心里一揪的是它的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灰色的脸颊往下滚,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看着跟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
“它咋了?”蒋武的声音软了些,把短刀别回腰间。
猩猩叹了口气,爪子比划着,语气也沉了下来:“山客有所不知,往南走二百多里,有个黑黢黢的大岩洞,里头藏着条巴蛇。那蛇邪乎得很,身子几百尺长,盘起来像座小山,眼睛亮得跟闪电似的,夜里能照出几百步远,牙齿比铁匠铺的菜刀还利!”
它顿了顿,指着白象:“我们象群每次打岩洞那边过,都得被它拖走几头。这白象的娘、兄弟,前阵子全被吞了,它自己躲在树后面才逃出来,腿上还被蛇尾扫了一下,现在走路都不利索呢。”
白象像是听懂了,鼻子往蒋武脚边一搭,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眼泪掉得更凶了。
“全村的象都快被吃绝了,”猩猩接着说,“我们四处打听,都说山客您箭术天下第一,一箭能穿熊心,所以特地让白象驮着我来求您。您要是肯带着毒箭去射那蛇,除了这祸害,我们象群就算拼了命,也得报答您的恩情!”
蒋武盯着白象那双含泪的眼睛,又想起山里那些被野兽祸害的猎户,心里那股子豪气“腾”地就起来了。他转身进屋,从墙角拖出个木箱子,打开一看,里面码着几十支箭,箭头都是黑沉沉的铁打的,闪着寒光。他又从箱子底下摸出个陶罐,揭开盖子,一股刺鼻的腥气飘出来——那是他用眼镜蛇、蜈蚣熬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毒,见血封喉。
“等着。”蒋武拿起五支箭,一支支蘸了毒,箭头顿时裹上一层黑亮的黏液。他把箭插进箭囊,又检查了蹶张弩的弓弦,试了试拉力,才对猩猩说:“走。”
白象见他答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用鼻子轻轻卷住蒋武的腰,把他稳稳地送到自己背上。猩猩也蹿上来,坐在蒋武身后,指着方向:“往南,快得很!”
白象跑得又稳又快,四蹄踏在山路上,发出“咚咚”的声响,跟打鼓似的。蒋武坐在象背上,只觉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两旁的树木飞快地往后退,没多久,就闻到一股越来越浓的腥气,像是烂鱼混着腐肉,熏得人直皱眉。
“快到了。”猩猩指着前面的山坳,“那岩洞就在坳里头,您看,那亮的地方,就是蛇眼!”
蒋武眯眼一瞧,果然,山坳深处的岩壁上有个黑窟窿,窟窿底下透出两团幽蓝的光,跟两盏鬼火似的,忽明忽暗,几百步外都能感觉到那股寒意。他深吸一口气,从象背上跳下来,找了块半人高的岩石躲在后面,把蹶张弩架好,双脚蹬住弩臂,慢慢往后拉弦。
“就是现在!”猩猩压低声音,“它刚吃完东西,眼睛有点眯,准头高!”
蒋武瞄准其中一团蓝光,手指猛地一松——“嗖!”毒箭像道黑色的闪电,破空而去,精准地扎进了那团蓝光里。
“嗷——!”
岩洞里传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像是有无数面鼓在同时敲打,山坳里的石头都被震得往下掉。紧接着,一条巨蛇猛地从岩洞里蹿了出来,那身子果然跟猩猩说的一样,几百尺长,碗口粗的树干被它一撞就断,鳞片在月光下闪着青黑色的光,一只眼睛插着箭,黑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另一只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正疯狂地四处乱撞。
“快跑!”猩猩拽着蒋武往白象那边跑。
白象早就吓得浑身发抖,见蒋武过来,赶紧跪下让他骑上,转身就往回狂奔。蒋武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巴蛇在山坳里翻来覆去,时而腾空而起,时而砸向地面,尾巴扫过的地方,树木野草“噼啪”地着起了火,远远看去,像一片跳动的火海。
就这么跑了约莫一个时辰,直到听不见蛇的嘶吼了,白象才停下来。蒋武让它在原地等着,自己则揣着把短刀,悄悄往回摸。等他回到山坳时,天已经蒙蒙亮了,火也灭得差不多了。那条巴蛇僵在地上,身体还在微微抽搐,插着箭的眼睛已经瞎了,另一只眼睛圆睁着,却没了神采,七窍里全是黑血。
他走到岩洞边,借着晨光往里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洞壁上堆着密密麻麻的象骨,大的是腿骨,小的是牙床,还有不少象牙,黄的白的红的,堆得跟小山似的,有些上面还沾着没啃干净的肉渣。
正看得心惊,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踏踏”的脚步声。蒋武猛地回头,只见十头大象排着队走了过来,每头象的鼻子里都卷着一根红得发亮的象牙,那颜色跟晚霞似的,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珍品。它们走到蒋武面前,齐刷刷地跪下,把象牙轻轻放在他脚边。
领头的正是那只白象,它用鼻子蹭了蹭蒋武的胳膊,喉咙里发出温和的声音,像是在道谢。蒋武看着那些象牙,又看了看岩洞里的象骨,心里不是滋味,只捡了其中十根最粗的,剩下的让象群自己处理了。
回去的路上,白象驮着象牙,走得慢悠悠的。蒋武摸着沉甸甸的象牙,心里琢磨着:这些玩意儿能换不少粮食,正好分给山下那些遭了灾的农户。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蒋武刚把象牙换成粮食,分发给各村,这天一早,门又被敲响了。他开门一看,愣住了——门口站着只猩猩,比上次那只瘦些,毛色偏黄,正骑在一只斑斓虎的背上,爪子里捧着个蓝布包。
那老虎见了蒋武,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却没敢乱动,显然是被猩猩训过。黄猩猩跳下来,打开布包,里面顿时闪起一片金光——竟是几十支金钗、银钏,还有几只玉镯子,一看就不是山里能有的东西。
“山客好本事!”黄猩猩咧嘴一笑,声音比上次那只尖细些,“前些日子听说您射死了巴蛇,救了象群,真是厉害!我们也有难处,想求您帮忙。”
蒋武皱了皱眉:“啥事?”
“这虎穴里原有雌雄两只老虎,带着三个崽,一家子过得好好的,”黄猩猩叹了口气,指着老虎,“谁知前阵子来了只黄兽,长得跟牛似的,却比熊还壮,把老虎一家子欺负惨了,揪着耳朵往石头上撞,还捣烂了小虎的脑子,现在就剩这只母虎了,可怜得很!”
母虎像是听懂了,用脑袋蹭了蹭黄猩猩的腿,眼睛里也泛起了水光。
黄猩猩把布包往蒋武面前递了递:“这些钗钏是我们捡来的,不成敬意,您要是肯去收拾那黄兽,以后我们虎群也听您的!”
蒋武刚要伸手接布包,忽听身后有人喊:“别接!”
回头一看,正是上次那只骑白象的猩猩,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它身后还跟着那头白象,显然是一路赶来的。
“你别听它胡说!”褐猩猩指着黄猩猩,气得爪子都在抖,“这五只老虎在附近山上吃了几百号人!山下张大户的闺女、李木匠的媳妇,全被它们拖进洞里吃了,这些钗钏就是从那些妇人身上扒下来的!那黄兽是老天爷派来收拾它们的,已经吃了四只老虎,就剩这只母的了,你要是帮它杀了黄兽,不是等于养着老虎害人吗?”
蒋武低头一看那包钗钏,上面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血迹。再看那母虎,虽然低着头,眼睛里却藏着股凶光,根本不像白象那样透着单纯。他的脸“腾”地红了,又羞又愧,一把推开黄猩猩的手:“我晓得了。”
黄猩猩见被戳穿,脸涨得通红,刚要辩解,蒋武已经搭箭上弦,对着母虎“嗖”地一箭射去。母虎嗷地一声倒地,黄猩猩吓得转身就跑,蒋武反手又是一箭,正中它的后腿,猩猩惨叫着滚下了山坡。
随后,蒋武把那些金钗银钏全挂在了草屋门上。没过多久,村里就来了好多人,指着钗钏哭哭啼啼地认亲:“这是我媳妇的金钗啊!”“那银钏是我闺女的嫁妆!”蒋武默默地听着,把象牙换来的钱全分给了这些人家,自己依旧守着草屋,只是从那以后,每次射箭前,总会多问几句缘由,再也不贸贸然动手了。
那片山坳里的巴蛇尸体,后来被山里的鸟兽分食了,只剩下一地的鳞片,风吹日晒后,变成了亮晶晶的粉末。而蒋武的名字,却在河源一带传开了,人们都说,那壮汉不仅箭术准,心更亮堂,是个真正的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