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年间,有个叫高昱的处士,靠钓鱼为生。他常常驾着艘破旧的小船,泊在昭潭上。一夜,刚到三更天,高昱还没睡着,忽然见潭面上浮出三朵巨大的荷花,红艳艳的,透着股奇异的光彩。每朵荷花上都坐着位美女,她们都穿着白衣服,像雪一样光洁,容貌艳丽娇媚,莹润得如同神仙。
只听她们闲聊:“今晚水面开阔,水波澄澈,天上月亮又亮又圆,正好赏景谈心,说说那些幽深玄妙的事儿。”
其中一个说:“旁边有艘小船,会不会听到我们说话?”
另一个笑道:“就算听到了,也不过是个打鱼的,又不是什么清高之士,不值得怕!”
她们又念叨:“‘昭潭无底橘洲浮’,这话果然不假啊!”
接着,一个提议:“咱们各自说说自己喜好的教派吧。”
第一个说:“我性子喜好佛教。”
第二个说:“我喜好道教。”
第三个说:“我喜好儒学。”
随后,三人就各自教派的道义谈了起来,说得极其精深微妙。过了一会儿,喜好佛教的那位叹道:“我昨晚做了个不祥的梦。”
另两位问:“什么梦?”
她说:“梦见我的子孙们慌慌张张,巢穴被毁坏,四处迁徙,被人驱赶,全族都在奔波,这兆头可不太好。”
另两位劝道:“不过是游魂偶然的幻梦,当不得真。”
喜好儒学的那位说:“不如咱们算算,明天早上会有什么人来当食物。”
三人沉吟许久,异口同声道:“就随他们的喜好吧——僧、道、儒罢了。唉!我刚才做的梦,恐怕真要应验了,这未必不是祸事啊!”
说完,三人便慢慢沉入了潭中。高昱把她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天亮后,果然有个和尚来求渡。船到潭中央,和尚突然掉下去,瞬间就没了踪影。高昱吓得心里“咚咚”跳:“昨晚的话果然应验了!”
紧接着,一个道士驾着船准备渡河,高昱急忙拦住:“不能渡!刚才有个和尚掉下去了!”道士瞪了他一眼:“你这是妖言惑众!和尚不过是偶然出事。我受朋友之邀,就算死也不能失信。”说着喝令船夫开船,刚到潭中流,也沉了下去。
没过多久,一个儒生背着书囊,径直要上船渡河。高昱恳切地劝:“别去!前面已经有和尚、道士掉下去了!”
儒生神色严肃地说:“生死有命。今天我族里有丧事,我必须去吊唁,不能失了礼数。”
正要开船,高昱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就算打断我的胳膊,也不能让你渡!”
儒生正在岸边呼喊争执,忽然有什么东西像白绸子似的,从潭里飞出来,缠住儒生就往水里拖。高昱和船夫赶紧冲上去拽他的衣襟,可那东西滑腻腻的,沾着黏液,根本抓不住。高昱长叹一声:“这就是命啊!转眼之间,三个人都没了!”
没过多久,有两个客人乘着叶形小船而来,是个老翁和一个年轻人。高昱连忙上前拜见老翁,问他的姓名。老翁说:“我是祁阳山的唐勾鳖,正要去长沙拜访张法明,看他的威仪气度。”
高昱早就听说过唐勾鳖是位有道行的高人,会些神术,于是恭恭敬敬地行礼。这时,岸边传来一阵哭声,原来是那三个溺水者的亲属来了。唐勾鳖问起缘由,高昱把夜里听到的、早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唐勾鳖怒道:“这些畜生,竟敢如此害人!”
说着,他打开箱子,取出朱砂笔写了道符,对同船的弟子说:“你拿着这道符进潭里,勒令那些水族立刻搬走,不得再在此处停留。”
弟子捧着符,走进潭里,脚下竟像踩着平地一样。他顺着山脚走了几百丈,看见一个明亮的大洞,像人间的房屋一样。洞里有三头白猪躺在石榻上,还有几十头小猪在旁边嬉戏。等弟子拿着符走近,三头白猪突然惊醒,变成了穿白衣的美女,小猪们也都变成了童女。她们捧着符哭泣道:“不祥的梦,果然应验了!”又求弟子:“请替我们禀告先师,我们在这里住了很久,多少有些眷恋,能不能宽限三天,让我们迁回东海去?”
她们各自拿出明珠相赠,弟子说:“我用不上这个。”没有接受,转身回去把情况告诉了唐勾鳖。
唐勾鳖大怒:“你再去告诉这些畜生:‘明天早上必须立刻离开,不然,我就让六丁神将进洞斩了她们!’”
弟子又去了一趟,那三个美女哭着说:“我们一定照办。”
第二天一早,有黑气从潭面冒出来;片刻后,狂风呼啸,巨浪如山。只见三条几丈长的大鱼,带着无数小鱼,顺着水流游走了。唐勾鳖对高昱说:“我这趟出行,倒是做了件有益的事。若不是因为你,又怎能除去昭潭的祸害呢?”
说罢,他便和弟子乘着船,不知往东方还是西方去了。
万历年间,浙东有个姓李的书生,是某位藩臬官员的儿子。他花钱捐了个北雍的学籍,在京城求学时,和教坊里的杜十娘情投意合,感情格外深厚。两人往来了一年多,李生的钱财渐渐花光了,十娘的养母很厌烦他频频上门。但这两人的感情反倒愈发浓烈。
杜十娘容貌是平康坊里数一数二的,加上管弦歌舞样样精妙,一时无两,长安的少年们都把她当作风月场里的代表。养母苦于李生纠缠不休,先是用言语挑唆激怒他,可李生始终恭恭敬敬,一点没变。后来养母的态度越来越严厉,声色俱厉地驱赶。十娘实在受不了,发誓要嫁给李生。
养母心里盘算着,十娘不是自己亲生的,按规矩,教坊女子脱籍至少要几百两银子,她又清楚李生兜里早就一分钱没有,想故意刁难他,让他知难而退,自己灰溜溜地离开。于是她拍着手骂十娘:“你要是能让你那情郎凑三百两银子给我,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绝不管。”
十娘爽快地说:“李郎虽然落魄,但凑三百两银子也不难。只是钱不好聚,要是钱凑齐了,你却反悔,怎么办?”
养母料定李生走投无路,轻蔑地指着蜡烛上的灯花笑道:“李郎要是带着银子来,这丫头就能跟着你走。蜡烛生花,这是你能得到她的预兆。”
两人就这么约定好了,各自散去。
到了半夜,十娘哭着对李生说:“你的盘缠,本来就不够为我赎身,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向亲友们周转一下?”
李生又惊又喜:“想!想!我之前不是没这心思,只是没敢说。”
第二天,李生故意装作收拾行李的样子,挨个儿向亲友辞行,四处借钱。亲友们都因为他沉溺于风月场所这么久,突然说要回南方,多半怀疑他是胡说,而且李生的父亲早就因为他漂泊无度发怒,写信断了他的后路,现在要是借钱给他,不仅得不到感激,以后要债都没处去,所以都找各种借口推脱。
李生就这么拖了一个月,最后还是空着手回来见十娘。十娘半夜叹息道:“郎君真的一点钱都凑不到吗?我褥子里面有碎金子一百五十两,是用线裹在棉絮里的。明天,让小厮偷偷拿去,分次交给妈。剩下的就不是我能办到的了,这可怎么办?”
李生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拿着褥子离开。他把褥子里的金子拿出来给亲友们看,亲友们怜悯十娘一片真心,都果断地凑了钱给他,一共凑了一百两。李生哭着对十娘说:“我真的没办法了,剩下的五十两去哪儿弄啊?”
十娘突然高兴起来:“别担心,明天我去邻家姊妹那里想想办法。”
到了第二天,十娘果然借到了五十两。银子凑齐后,李生拿给养母。养母想反悔,十娘哭着对她说:“妈之前让郎君凑三百两,现在银子凑齐了,你却反悔,要是郎君拿着银子走了,我也就死了。”
养母怕人财两空,只好说:“按约定来。但从头顶到脚跟,一点首饰、一寸衣料,都不能带走。”
十娘欣然同意。第二天,她梳着秃髻,穿着粗布衣,跟着李生出门,去院里和姐妹们告别。姐妹们都感动得哭了:“十娘是咱们这儿的风流领袖,现在跟着郎君穿着这么寒酸地出院门,这不是让咱们姐妹都觉得丢人吗?”
于是,姐妹们各自拿出自己的首饰衣物相赠,不一会儿,十娘从头到脚就焕然一新了。姐妹们又互相说:“郎君和姐姐要走千里路,行李却这么简单。”又各自送了一箱东西。箱子里装了多少东西,李生不知道,十娘也好像不知道似的。
傍晚,姐妹们各自挥泪告别。十娘跟着李生住进旅店,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四面墙壁,李生只是瞪着眼睛看着桌子,一筹莫展。十娘脱下左臂的生绢,拿出二十两银子,说:“拿着这个当路费。”
第二天,李生雇了车马出崇文门,到了潞河,搭上了使者的船。刚上船,银子就花光了。十娘又露出右臂的生绡,拿出三十两,说:“这些可以用来吃饭。”
李生接连得到意外的帮助,满心欢喜,从秋天到冬天,两人感情好得让北飞的鸿雁都显得孤单,让水里的游鱼都自愧不如,他们发誓要白头偕老,情意像白露凝霜一样纯洁,像丹枫燃火一样热烈,那喜悦可想而知。
到了瓜州,他们离开使者的大船,另外租了小船,准备第二天渡江。这天夜里,江面上满是明月的清辉,像铺开的白绸,像飞镜映照。李生对十娘说:“从出了京城,就一直缩着脑袋过日子,今晚就咱们这一艘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而且江南的水月风光,比起塞北的风烟,怎么样?咱们别这么冷冷清清的。”
十娘也因为长时间收敛形迹,心中悲凉,感慨路途遥远,便和李生携手在月下坐在船头。李生兴致大发,拿起酒杯,请十娘唱歌,稍稍回应这江月。十娘婉转低吟,那声音里的悲戚,连乌鸦的啼叫、猿猴的呜咽都比不上。
邻船有个少年,是在扬州做盐生意的,年底要回新安,年纪二十岁左右,在青楼里是出了名的轻薄,这时正喝得酣畅,听到歌声,神情激荡,可歌声很快停了,他整夜都没睡着。
黎明时,风雪大作,渡江受阻。新安少年打听出李生船上有绝色女子,就戴着貂帽,系着绳结,故意在船头摆姿势、照影子,装作不经意地窥看。他看到了十娘,立刻敲着船舷唱歌挑逗。李生推开船篷四处张望,只见一片雪白,景象森然。新安少年邀请李生上岸,到酒馆里谈心。
酒喝到兴头上,少年隐晦地问:“昨晚的清歌是谁唱的?”
李生把实情都告诉了他。少年又问:“渡江后就要回故乡了吗?”
李生神色惨淡地告诉他自己难以回家的缘由:“我打算带着美人在吴越山水间游荡。”
少年皱着眉说:“带着这样的美人旅行,你就不怕惹麻烦?江南人最是轻薄,要是她对你并非真心,只是借你当跳板,暗地里还有别的约定,你怎么办?而且你父亲本来就生气,你带着她回去,不是火上浇油吗?比起父亲和美色,哪个更亲?比起欢愉和祸患,哪个更切近?你可得好好想想。”
李生开始愁眉不展:“那怎么办呢?”
少年说:“我有个好主意,对你很有利,就怕你做不到。”
李生问:“什么主意?”
少年说:“你要是能割爱,把这位美人让给我,我愿意出一千两银子给你。有了这银子,你就能回去讨好父亲,或许能得到原谅;放弃这个美人,你在路上也少了祸患。”
李生漂泊多年,和十娘形影不离,虽然曾发誓生死相随,但此刻想到回家的艰难和眼前的诱惑,心里动摇了。他像被困在藩篱里的公羊、陷入困境的狐狸,对十娘也开始猜忌,觉得她的歌声里藏着别的心思。于是他低下头沉思,推辞说要回去和妻子商量。然后和新安少年一起下船,各自回了自己的船。
十娘点着灯,等着李生回来小酌,李生眼神闪烁,嘴唇湿润,终究没说出话来,只是和十娘相拥而睡。到了半夜,李生哭得停不下来,十娘急忙坐起来抱住他:“我和你相处快三年,走了几千里路,你从没这样伤心过,今天要渡江了,本该高兴,怎么突然这样?是不是有什么事?”
李生一边哭一边把新安少年的提议说了出来,眼泪像之前一样止不住。十娘松开抱着他的手,说:“是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真是个‘大英雄’啊!你得一千两银子,可以去见父母;我跟着别人,也不会拖累你的行李。这可真是‘发乎情,止乎礼义’,好得很啊!”她顿了顿,问:“银子呢?”
李生说:“还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银子还在他箱子里。”
十娘说:“明天早上赶紧去答应他。不过一千两是大事,必须等银子到了你手里,我再去他船上。”
这时夜已过半,十娘就让李生起来,开始梳妆打扮,说:“今天的妆,是迎新送旧的,不能不精致。”
等妆画完,天也快亮了。新安少年已经撑着船到了李生船前,得到十娘同意的消息,大喜道:“请把美人的梳妆台当信物给我。”
十娘欣然对李生说:“给他吧。”
李生立刻把十娘的梳妆台送了过去,新安少年马上把银子过到李生船上,称重一点不差。
这时,十娘从船上站起来,靠着船舷对新安少年说:“刚才送过去的妆台里,有李郎的路引,赶紧拿出来还给他。”
新安少年连忙照做。十娘让李生:“把某一个箱子拿过来。”箱子打开,里面全是凤羽翠饰、霓虹般的绸缎,十娘一把将箱子扔进江里,这些东西值几百两银子。李生、新安少年和两船上的人都惊叫起来。
十娘又指着另一个箱子让李生拿,里面是翠羽、明珠耳饰、玉箫、金管,值几千两,她又扔进了江里。再让李生拿出一个皮袋,里面全是罕见的古玉和紫金古玩,价值更是没法估算,十娘也扔了。最后,她让李生拿出一个匣子,里面是满满一把夜明珠,船上的人都惊呆了,喧哗声惊动了集市上的人。
十娘又要把夜明珠扔进江里,李生这时才彻底后悔,抱着十娘痛哭,想阻止她。连新安少年也过来劝解。
十娘把李生推到一边,啐了新安少年一口,骂道:“你听了歌声就动了歪心,还敢搬弄是非,就不怕天理昭昭?你挑拨离间,想让我落得尸骨无存。我恨自己是个弱女子,不能拿刀劈了你这粗鄙的东西。你还敢贪财,想强占我,跟狂犬争骨头有什么两样!我死了要是有灵,定会向神明告状,过不了多久就让你没好下场!”
她又转向李生:“我藏这些东西,托姐妹们保管,本是想帮你回家见父母的。现在你容不下我,还故意张扬,就是想让人知道你李生眼里根本没有情义!我为你,眼泪都快流干了,魂魄都快散了,你这事刚有眉目,就忘了携手的誓言,被花言巧语迷惑,像丢脏水一样抛弃我,还贪图这肮脏钱,你不觉得羞耻吗?”
“这辈子就这样了!东海的沙滩再明亮,西山的黍田再繁茂,我的恨也纠缠不休,没有尽头!”
这时,船上和岸上的人,没有不流泪的,都骂李生是负心汉。十娘说完,握着夜明珠跳进江里,再也没上来。
当时,亲眼看见的人,都想上前殴打新安少年和李生。两人吓得各自驾着船逃跑,不知道去了哪里。
唉!像十娘这样的女子,比起刘向《列女传》里的烈女,一点也不逊色啊!就算是深闺里的大家闺秀,贞烈程度也未必能超过她。
宋幼清说:我在庚子年秋天从朋友那里听到这件事。年底有空,就提笔记录下来。写到“妆毕而天已就曙矣”时,已经是半夜,我困得不行就睡了。梦里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声音对我说:“我羞于让人间知道这件事,幸好阴间可怜我,让我稍微掌管些风浪,偶尔影响人间祸福。你要是为我写传奇,我就让你生病。”
第二天,我果然病了,过了几十天才好,于是就把稿子放在箱子里不敢动。丁未年,我带家人南归,在船上翻箱子时,又看到了这份稿子,不忍心让它埋没,赶紧提笔写完,怕她再作祟,让我又笑又气。写完后,我在纸尾记下这件异事,还想对十娘说:“传记已经写完了,以后过瓜州,希望你别兴风作浪为难我。要是你不原谅,我过江后肯定又会生病,难道我肯像瞎子一样放弃执笔吗?”
当时是丁未年秋七月二日,距离庚子年已经八年了。我在卫河道上航行,离沧州大约一百多里。没过几天,我家的女奴露桃突然掉进河里死了。
冯燕是魏地的豪杰,父辈祖辈都没什么名气。他年轻时凭着一股子意气,专爱打抱不平,平时喜欢玩击球、斗鸡这类游戏。
有一次,魏地集市上有人为了争夺钱财大打出手,冯燕听说了,立刻赶过去,当场打抱不平,失手杀了人。事后他不敢露面,躲进了田间。官府追捕得紧,他没办法,只好逃到了滑州。到了滑州,他跟当地军营里的年轻人混得很熟,常在一起斗鸡、玩球,相处得十分投契。
当时相国贾耽在滑州任职,看中了冯燕的才能,把他留在中军做事。
一天,冯燕出门在街坊里闲逛,看见一户人家门口,有个妇人隔着袖子偷偷望他,神情妩媚,姿色十分动人。冯燕让人去打听她的心意,后来竟和她私下有了往来,暗地里同居了。这妇人的丈夫,是滑州的将领张婴。
张婴很快听说了这件事,气得当街就打骂妻子,妇人的娘家人都对张婴心怀怨恨,觉得他做得太过分。
有一回,冯燕跟着一伙人喝酒,趁空溜回那妇人家,正躺在屋里歇息,还顺手闩了房门。没想到张婴突然回来了,妇人赶紧开门让丈夫进来,慌忙中用衣襟遮住冯燕藏身的地方。冯燕蹑手蹑脚地往暗处躲,转身藏到门后,不小心碰掉了枕头下的一样东西,正好落在佩刀旁边。
张婴喝得酩酊大醉,昏昏沉沉的。冯燕用手指了指头巾,示意妇人把刀递给他。妇人没多想,拿起刀就递给了他。冯燕接过刀,盯着妇人看了片刻,突然挥刀割断了她的脖颈,随后拿起头巾,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张婴醒来,看见妻子惨死,顿时惊得说不出话。他正要出门报官自首,邻居们却一口咬定是他杀了人,死死把他按住捆了起来,又急忙去告诉妇人的娘家人。娘家人赶到后,都激动地喊:“他早就恨我们家姑娘,动不动就打骂,以前还找借口遮掩,这次肯定是故意杀了她!哪有什么外人杀人的道理?就算真有外人,他怎么可能毫发无损?”
众人围着张婴,劈头盖脸打了他近百下,打得他奄奄一息,连话都说不出来。官府把张婴收监,定了杀人罪,没人替他辩解,他只好屈打成招,认了罪。
行刑那天,司法官带着几十个手持刑具的小吏,押着张婴往市集走去。围观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足有上千人。突然有个人推开人群挤进来,高声喊道:“别让无辜的人送死!是我偷了他的妻子,也是我杀了她,该抓的是我!”
官吏们立刻抓住说话的人,一看,正是冯燕。司法官带着他去见贾耽,冯燕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贾耽听完,把事情上奏给朝廷,还请求交回自己的官印,来赎冯燕的死罪。皇上被冯燕的义气打动,下诏书赦免了滑城所有的死囚。
赞语说:“我向来推崇太史公的笔法,又喜欢记述仗义的事。冯燕的事是宾客中有人亲眼所见,后来元和年间的员外郎刘元鼎把这事告诉了我,我才得以记录下来。唉!沉迷淫欲的心思,比水火还危险,怎能不警惕啊!但冯燕杀了不义之人,还了无辜者清白,真是古代的豪杰啊!
唐贞元初年,广陵有个叫冯俊的汉子,靠给人做佣工过活。他力气大,性子却憨厚耿直,雇主们都乐意找他干活。
一天,冯俊在集市上碰见个道士,正买药呢。道士身边放着个大箱子,足有一百多斤重,吆喝着找能独自背动的人,说给双倍工钱。冯俊听了,立刻上前应承下来。
道士说要去六合,约定好给一千文工钱,到了地方再付钱。冯俊回家跟妻子说了这事,随后就跟着道士出发了。道士又说:“跟我走,不一定非得直接去六合。咱们走水路,你跟着我的船,工钱一分不会少你的。”
冯俊点头答应,跟着道士上了艘小船,两人同乘一舟。船出了江口走了几里地,道士说:“没风,逆水上不去,我施个小法术。”让冯俊和船夫都趴在船舱里,自己独自在船头,扯起帆、拿起桨。冯俊在舱里只听外面风浪呼啸,船像在天上飞似的,吓得大气不敢出。过了顿饭的工夫,道士叫他们出来,说可以开船了。
等冯俊钻出船舱,只见眼前一片开阔的湖面,远处山岭层层叠叠。船夫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竟是南湖庐山下的星子湾!道士上了岸,让冯俊背着药箱。船夫过来要船钱,道士递过去,船夫又敬又怕,不敢接。道士说:“我知道你是浔阳人,急着回去,这点钱当是借你的,别推辞了。”船夫这才拜谢着收下,驾船离去——他其实是江州人,这下能顺顺当当回家了。
道士带着冯俊背着药箱,在乱石堆里走了五六里,快到山下时,见一块几丈见方的大石。道士拿块小石头在上面敲了几十下,大石“咔嚓”一声裂成两半,里面走出个童子,笑着说:“尊师回来啦!”
道士引着冯俊走进石穴,起初路又陡又窄,往下走了十多丈,旁边的路渐渐宽敞平坦。走了几十步,里面豁然开朗,竟是间大石堂,十几个道士正在里头下棋说笑。见他们进来,都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道士让冯俊放下药箱,吩咐手下赶紧送他回去。又对左右说:“这汉子一路辛苦,饿坏了,给他些吃食。”有人用瓷碗盛了胡麻饭给他,又端来一碗浆水,喝着甘甜滑腻像乳汁,冯俊也说不清是什么。
道士送冯俊出来,说:“劳你跑这么远,给你点东西当酬劳。”递给他一千文钱,让他系在腰上,“到家解开看看,自然有不一样的地方。”又问,“家里有几口人?”冯俊说:“妻儿五口。”道士便给了他一百多粒丹药,“每天吃一粒,能顶一百天不饿。”冯俊发愁:“回家的路太远,我哪知道怎么走啊。”道士说:“我给你想办法。”
领着他走到乱石堆里,见一块卧着的石头像老虎,让冯俊骑上去,拿东西蒙住石头脑袋,让冯俊抓住末端,像抓缰绳似的。叮嘱他:“闭上眼睛,等脚着地了再睁开。”冯俊依言骑上石头,道士拿鞭子抽了一下,石头竟腾空而起。这时天已擦黑,飞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冯俊感觉脚踩到了实地,睁眼一看,已到了广陵城门外。街上刚点起灯笼,他快步回家,妻儿见他这么快回来,都吃了一惊。
冯俊解下腰上的钱袋,里面竟全是金灿灿的钱币。从此他再也不给人做佣工,买了大片田地,成了当地的富户。街坊们都怀疑他的钱来路不正,八成是偷的。后来别处出了盗窃案,邻里们认定冯俊也参与了,把他捆起来送到官府。
当时的节度使杜亚,素来喜欢方术丹药,爱听奇闻异事。听冯俊讲了来龙去脉,就让人取来他的金丹。可丹药刚到杜亚手里,“啪”地掉在地上,竟凭空消失了。冯俊又说城外他当年骑过的那块石头还在,杜亚派人去看,果然有这么块石头,便放了他。
打那以后,杜亚一门心思修道,迷上了炼丹,最终却啥也没炼成。冯俊后来寿终正寝,子孙后代一直过着富足的日子。
宝历年间,有个叫封陟的孝廉,住在少室山。他相貌清秀俊朗,性子端正耿直,一心扑在典籍上,偏爱隐居在山林深处。钻研经义时,常常直到星光落在腐草上才起身;翻阅典籍时,不知不觉月亮已沉到窗棂边。他日复一日地勤奋钻研,把黑夜当白天用,满脑子都是探寻书中的隐秘奥义,从没片刻虚度时光。
他书斋旁边的景致清雅可赏:泉水山石透着清寒之气,桂树兰草散发着淡雅芬芳;调皮的猴子常来偷摘院里的果子,鸣叫的仙鹤频频栖息在山涧的松树间。空寂中不时传来自然的声响,白天也少有纤尘打扰。烟雾锁住竹林的翠绿竹节,露水滋润着山踯躅的红色花瓣。薛荔藤蔓爬满院墙,青苔像地毯般铺满台阶。
一天夜里将近午夜,忽然飘来浓烈的异香,渐渐弥漫在庭院里。不一会儿,一辆华丽的车子从空中降落,车轮滚动发出“轧轧”声,径直停到屋檐下。车中走出一位仙女,侍从簇拥,十分华丽——玉佩碰撞像敲磬般清脆,罗裙飘动如拖着云彩,她的肌肤比白雪还光洁,容颜比荷花还艳丽。仙女端正神色,敛衽向封陟行礼,说:“我本是天上的神仙,因犯错被贬到下界,有时游历人间五岳,有时栖息在海上三峰。月光照在玉阶上时,听着风管演奏也难解忧愁;虫子在粉壁上鸣叫时,躺在鸳鸯被里也难以入眠。燕子徒劳地呢喃徘徊,鸾鸟空自缥缈歌唱。宝瑟懒得弹,玉杯懒得斟。红杏在华丽的宫殿里绽放艳枝,我却只能凝望;碧桃在琼楼旁盛开芳萼,我也只能凝视。早已厌倦了清晨梳妆,渐渐满了春日情思。我见郎君品行高洁,胸襟磊落,学问像聚集的流萤般广博,文采像隐藏的豹子般深邃。所以仰慕你的真纯质朴,喜爱你的孤高品格,特意来拜见,希望能侍奉你,不知郎君是否愿意?”
封陟整理衣襟,点亮蜡烛,神色严肃地坐下,说:“我家世代坚守贞洁清廉,我性子也孤僻耿直,一心沉迷古人的学问,探究前圣的主旨。编柳筐谋生虽辛苦,燃麻杆照明虽幽暗,穿粗布被、吃糙米饭,烧蒿草、吃野菜,我甘愿固守清贫,始终不会放纵行事。实在不敢承受神仙的眷顾,还请早日回车吧。”
仙女说:“我刚到你门前,还没恳切表达心意,就留一首诗吧,七天后我再来。”
诗写道:“谪居蓬岛别瑶池,春媚烟花有所思。为爱君心能洁白,愿操箕帚奉屏帏。”
封陟看了诗,仿佛没听见一般,毫不动心。仙女的车子离开后,窗户边还残留着香气,但封陟的心意丝毫没有动摇。
七天后的夜里,仙女又来了,随从和之前一样多。她容貌清丽,服饰华美,言语动听,走进来对封陟说:“我因尘缘突然缠绕,魔障骤然兴起,在蓬山瀛岛的绣帐锦宫之中,常因独眠而心生遗憾,对着芳草难以看那飞舞的蝴蝶,常嫉妒在花丛中鸣叫的流莺——它们无不成双成对,相互依偎。我独自守着空闺,越发懵懂失落。秋日里对着银红色的景物,只能凝望着残月;春日里寻访琼花果园,只能对着残花抒发思绪。所以前几日才急切地表达心意,希望你能接纳,不知郎君这次意下如何?”
封陟又神色严肃地说:“我住在山林里,心思愚钝,不懂梳妆打扮,也不知女色诱惑,还请速速离开,不要再见了。”
仙女说:“希望你不要深疑,容我这粗浅的姿容侍奉你,我再留一首诗,七天后再来。”
诗写道:“弄玉有夫皆得道,刘纲兼室尽登仙。君能仔细窥朝露,须逐云车拜洞天。”
封陟看完,还是没回心转意。
又过了七天夜里,仙女再次到来,神态温柔,容貌娇媚,衣着靓丽,眼眸明亮,又说:“时光如流水难以停留,夕阳易落,花木繁盛也不会长久,薤上的露水转瞬即逝。轻泡在水面上,只能停留片刻;细竹在风中摇曳,也不过瞬息之间。空争意气,能有多少时光?仗着年轻貌美,转眼就会像枯木般衰老。你如今容颜还未凋零,却执意拒绝繁华,沉迷典籍,等到老去,又能支撑多久?我有长生不老的丹药,能让你延长寿命,若你肯接纳我,我必对你敞开心扉,能让你像三松般长寿,目光明亮如少年,仙山灵府,任你遨游。别种槿花,它只在早晨绽放艳色;别敲石取火,它在黑暗中也只是短暂流光。”
封陟怒目道:“我住在书斋,在无人之处也坚守操守,柳下惠是我的榜样,叔向是我的老师。你是何方妖精,苦苦逼迫我?我心坚如铁石,不必多言,若再拖延,休怪我不客气!”
侍从劝道:“小娘子还是回车吧,这是个木偶般的人,不值得与他多说,何况他这般穷酸,注定成个下鬼,哪配做神仙的配偶?”
仙女长叹一声:“我之所以恳切再三,是因为他是青牛道士的后代。况且这次错过,又要独居六百年,这可不是小事。唉!这人真是狠心啊!”
她又留了一首诗:“萧郎不顾凤楼人,云涩回车泪脸新。愁想蓬瀛归去路,难窥旧苑碧桃春。”
华丽的车子驶出大门,珠翠碰撞的声响渐远,清冷的笙声消失在云雾中。但封陟的心意仍没改变。
三年后,封陟生病去世,被泰山的阴差追捕,用大锁捆着,使者驱赶着他,要去阴间地府。
忽然遇到一队神仙骑马经过,清道的仪仗十分威严。阴差在路边躬身行礼,说:“是上元夫人在游泰山。”
不一会儿,一位仙骑传来命令,叫阴差和囚犯过去。封陟抬头一看,正是从前向他求爱的那位仙女。只见她身边的侍从都弹指叹息。仙女索要了追捕的文书,说:“我不能对他无情。”
她取来大笔判道:“封陟性子虽固执,操守却坚贞纯洁,实在是因为质朴愚直,难以苛求他懂风情,应再延长十二年阳寿。”
侍从让封陟跪下道谢。阴差解开铁锁,说:“仙官已赦免你,阴间就不敢再追捕了。”
阴差带着他往回走,过了很久,封陟才苏醒过来。后来他想起从前的事,追悔莫及,只能痛哭自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