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宣阳里的晨光,总比别处来得更柔些。元和庚寅年的春日,九十有八的贾昌坐在镇国寺东偏的松柏下,指尖捻着串菩提子,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盛着透亮的光——这双眼睛看过开元盛世的霓裳羽衣,也见过安史之乱的血火刀光,却依旧清明得像终南山的雪水。
“我叫贾昌,”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老树皮般的粗粝,却字字清晰,“开元元年生在这宣阳里。我爹贾忠,是个九尺高的壮汉,力气能拽着牛倒走,当年在中宫做幕士,景龙四年跟着玄宗爷闯大明宫诛韦氏,算是景云年间的功臣。后来拿着长刀做了亲卫,皇上特地下旨让我们家搬到东云龙门住,那时候啊,街坊见了都得作揖。”
他顿了顿,往嘴里送了口浆水,喉结动了动,眼里泛起层薄雾:“我七岁那年,就显出些怪本事。爬柱子上房梁跟走平地似的,嘴也巧,见人说人话,见鸟……竟能懂鸟叫。那时候玄宗爷还在藩邸,最爱民间清明节的斗鸡戏。等他当了皇上,干脆在两宫之间盖了座鸡坊,搜罗长安最雄的鸡——金羽毛、铁爪子、高鸡冠、翘尾巴的,足有上千只。还挑了五百个禁军里的少年,专门驯鸡喂鸡。”
“皇上一好这个,全城都疯了。”贾昌笑起来,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诸王、外戚、公主、侯爷家,为了买只好鸡,倾家荡产都肯。城里男男女女,见面不说别的,先论斗鸡的门道。穷人家买不起真鸡,就弄只木鸡耍着玩。”
“也是巧,有回皇上出游,正见我在云龙门道旁弄木鸡,不知怎的就看中了,把我召进鸡坊当差,衣食都归右龙武军管。”他指尖的菩提子转得快了些,“你说怪不怪?我一个三尺小童,进了鸡群里,那些鸡就跟见了头领似的。哪只壮、哪只弱、哪只勇、哪只怯,什么时候该喂水、什么时候该喂谷,甚至哪只鸡要生病,我瞅一眼就知道。抓起两只斗得最凶的鸡,我瞪一眼、喝一声,它们就跟人似的听话,让站就站,让退就退。”
鸡坊的谒者王承恩把这事告诉了玄宗,皇上当即召他去殿庭试本事。贾昌记得那天,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打,在金銮殿上指挥着十几只雄鸡,进退起落都按他的口令来,连皇上身边的太监都看直了眼。“当天就封我做了那五百小儿的头头。”他说,“后来皇上见我性子忠厚,做事又缜密,越发疼我。金帛赏赐跟流水似的往家送,那时候啊,宣阳里的门槛都快被送礼的踏平了。”
开元十三年,贾昌带着三百只精心驯养的鸡,跟着皇上封禅东岳泰山。走到泰山脚下,爹贾忠突然没了。“县官亲自给备了葬器丧车,还派了驿车送灵柩回雍州安葬。”他声音低了些,“那时候我才十三,骑着马跟在灵车后,一路走一路哭,倒成了长安街头的一景。”
次年三月,玄宗去温泉宫,贾昌穿着斗鸡服在道旁迎驾。那衣服是皇上特赐的,翠羽雕成的金冠,锦袖绣襦裤,手里挥着锋拂——那是指挥鸡群的法器。“当时人编了句顺口溜:‘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他念起这句时,语气里听不出是喜是悲,“可不是么?那时候我指挥群鸡在广场上列队,昂首挺胸跟有神气似的。要斗了,就磨嘴磨爪子,憋着劲儿等号令,进退都有章法,鞭梢指哪就往哪,半分不差。”
他说这话时,阳光正好照在他枯瘦的手上,那双手曾指挥过千军万马般的鸡群,也曾在佛前扫过四十载尘埃。“那时候宫里百戏杂陈,角抵的壮士、跳剑寻橦的艺人、蹴球踏绳的伶人,见了我指挥鸡群的模样,都蔫了,说自愧不如。”
开元二十三年,玄宗为他指了门亲事,娶的是梨园弟子潘大同的女儿。“男的佩玉,女的穿绣衣,都是宫里御府给的。”贾昌的嘴角牵了牵,“我和潘氏生了俩儿子,叫至信、至德。天宝年间,潘氏凭着歌舞本事,还受过杨贵妃的宠呢。我们夫妇俩受了四十年恩宠,没断过,说到底,不就是凭着驯鸡的这点小聪明,加着几分谨慎么?”
他忽然沉默了,菩提子在指间停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发哑:“皇上生在乙酉年,属鸡,却让朝臣穿着朝服斗鸡,这其实是太平盛世里的祸根啊。可那时候,谁又敢说呢?皇上自己也没悟。”
天宝十四载的记忆,像根刺扎在贾昌喉咙里。“胡羯陷了洛阳,潼关也守不住了。皇上去成都,我跟着护驾,夜里出便门时,马掉进了道旁的陷阱,把我脚摔伤了,跟不上队伍,只能拄着拐杖进了南山。”他的手开始发抖,“以前每次该进鸡的时候,我就对着西南方向大哭——那是皇上所在的方向啊。”
安禄山早年间在京师见过贾昌,知道他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叛乱后,竟在长安、洛阳两市挂了千金悬赏捉拿他。“我改了姓名,躲在佛舍里,扫地敲钟,给佛做事。”直到太上皇回了兴庆宫,肃宗在别殿登基,贾昌才敢回宣阳里。可家里早被兵卒抢空了,什么都没剩下。他穿着粗布衣,形容憔悴,再也进不了那道曾日日出入的宫门。
“第二天出长安南门,在招国里见着妻儿了。”贾昌的声音哽咽起来,“他们脸黄肌瘦,儿子背着柴火,潘氏披着块破絮。一家人抱着哭啊,哭够了,就散了……”
从那以后,贾昌就在长安的佛寺里安了身。大历元年,他跟着资圣寺的运平大师住在东市海池边,亲手立了座陁罗尼石幢。“我学着写自己的名字,读佛经,竟也能悟些深义。”他说,“建僧房佛舍,种些好草好树,白天培土浇竹,夜里就在禅室打坐。”
建中三年,运平大师圆寂了。贾昌为他服完丧,把舍利塔奉在长安东门外的镇国寺东偏,亲手栽了上百棵松柏,盖了间小舍,守在塔下,朝夕焚香洒扫,跟大师还在时一样。
顺宗做太子时,赐了三十万钱,为他盖了大师影堂和斋舍,还修了外间,让游民住进来,给点工钱。“我每天就喝一杯粥,一升浆水,睡草席,穿絮衣,多出来的都给了佛。”潘氏后来去了哪里,他也说不清了。
贞元年间,长子至信穿着并州的铠甲,跟着大司徒马燧入朝,到长寿里来看他。“我把他赶跑了,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次子至德在洛阳卖丝绸,每年来长安送钱送布,也被他拒了,“他们后来就再也没来过。”
说到这儿,贾昌抬起头,看向远处的长安城墙,那里曾有他最风光的少年时,也有他最痛的离散。“你看现在,北胡跟京师人杂居,娶妻生子。长安的少年,穿的戴的都学胡人样,这不是妖异是什么?”
阳光渐渐斜了,镇国寺的钟声悠悠传来。贾昌站起身,佝偻的背在松柏间像株老竹,“回去吧,天要黑了。”他挥挥手,转身走向那间小舍,背影融进暮色里,只留下满院松柏的清香,和一段被时光磨得发亮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