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年间的夏夜,总裹着层化不开的湿热。徐州刺史索逊坐在船头,指尖捻着枚玉佩——那是刚从晋陵收到的信物,温润的玉质抵着掌心,却压不住心里的躁。船工摇着橹,“欸乃”声搅碎了河面的月影,两岸的芦苇丛像墨泼的画,风一吹,就晃出些细碎的白,是藏在叶尖的露水。
“大人,这水路熟得很,再走三里就到韩塚渡了,歇脚的客栈亮着灯呢。”船工的声音混着水汽飘过来,带着点沙哑。
索逊“嗯”了一声,正想闭目养神,芦苇丛里忽然传来窸窣响动,紧接着是个男人的呻吟:“船……船上的大人,行行好……”
船工把橹一停,船头的灯笼晃了晃,照见岸边蹲着个黑影。那人蜷着腿,一手捂着脚踝,疼得直抽气,“脚崴了,家在韩塚,实在走不动……求您捎一段,就几里地,绝不添麻烦。”
索逊扒着船舷看过去。那人穿着粗麻布短打,裤脚卷到膝盖,沾着泥的脚踝肿得像个发面馒头,额头渗着汗,在灯笼光下亮晶晶的。“罢了,”索逊摆摆手,“上来吧,当心些。”
那人连声道谢,扶着船帮爬上来时,差点摔进水里,索逊伸手拉了一把,只觉对方的手凉得像块冰,不由皱了皱眉。“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那人佝偻着腰,把破草帽往怀里揣,露出的脖颈上,有圈暗青色的印记,像被什么勒过。
船重新动起来,橹声又起。那人缩在船尾,抱着膝盖不说话,偶尔抬头看一眼月亮,眼神空落落的。索逊没再多问——出门在外,谁还没点难言之隐?他靠在舱壁上,听着水声,渐渐有了困意。
不知过了多久,船工忽然喊:“大人,韩塚到了!”
索逊睁眼,果然见岸边立着块歪歪扭扭的石碑,刻着“韩塚渡”三个字,被水浸得发黑。船刚泊稳,那崴脚的男人就撑着船帮站起来,脚步竟利落了不少,只匆匆丢下句“谢大人”,就一瘸一拐扎进了岸边的黑影里,转眼没了踪迹。
“奇了,”船工挠挠头,“刚才看他疼得站不稳,这会子倒跑得挺快。”
索逊没在意,挥挥手:“走,接着赶路。”
可船刚划离岸边丈许,就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船工使尽浑身力气摇橹,橹杆弯得像弓,船却在原地打旋,河水“哗哗”地翻着白沫,像是底下有无数只手在扯。“邪门了!”船工脸憋得通红,“这水看着浅,咋跟灌了铅似的?”
索逊心里窝火,想起刚才那搭船人,气不打一处来:“好个不知好歹的!搭了他几里地,连声正经谢都没有,走了还留绊子!”他对着岸边黑影骂道:“我载你一程,你倒好,不帮着牵牵船也罢了,还使阴招!真想让人上岸把你揪回来揍一顿!”
话音刚落,岸边的黑影里忽然走出个人,正是刚才那搭船的。他依旧佝偻着背,手里多了根枯树枝,不说话,径直走到船尾,把树枝往水里一插,像拄拐杖似的往岸边拽。
怪事发生了——刚才还纹丝不动的船,忽然轻得像片荷叶,顺着水流就滑了出去。船工愣了愣,赶紧跟着摇橹,没几下就过了那处“卡壳”的渡口。
“谢了。”索逊扬声喊了句,可那人没回头,闷头往岸边的坟地走。那片坟地索逊知道,韩塚本就是片老坟场,石碑歪倒,荒草齐腰,夜里常有人说听见哭声。
“大人,他往坟地钻了。”随从压低声音,眼里透着慌,“刚才他那手,凉得像冰……”
索逊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那人脖颈上的暗青印记——那不像勒痕,倒像……尸斑?他打了个寒噤,对随从使个眼色:“跟上看看。”
随从咬着牙,猫着腰跟上去。索逊站在船头,借着月光盯着坟地入口。只见那人走到一座歪斜的坟前,忽然就不见了,像融进了坟头的黑影里。没等随从反应过来,坟后又转出个人,还是他,只是走路的姿势直了些,脖颈上的暗青更明显了。
“载公!”他朝着旁边另一座坟喊,声音比刚才亮了些,却透着股土腥气,“出来搭个话!”
坟里竟传出个闷闷的声音,像从地底钻出来的:“喊啥?刚睡下。”
“刚才搭了艘船,那当官的骂我,还想揍我,”那人的声音带着怨毒,“借你的‘甘罗’用用,吓吓他!”
“胡闹!”坟里的声音沉了沉,“那人心不坏,载你一程是情分,骂两句算啥?我刚才试过他了——那渡口的淤泥,是我让小鬼们堆的,就想看看他会不会留你。他肯载你,就不是恶人。”
“凭啥?”那人不服气,“他骂我奴才!”
“人家救你急,你不道谢还拖船,挨句骂不亏。”载公的声音顿了顿,“‘甘罗’不能借,弄坏了我还得修。再说,真把他吓出个好歹,阎王爷要算我扰乱阳间秩序,划不来。”
随从听得头皮发麻,连滚带爬跑回船上:“大人!是鬼!都是鬼!他钻进坟里了,还跟坟里的说话!”
索逊心里一紧,刚要下令开船,就见岸上滚过来个东西——红得发亮,圆滚滚的,足有两丈长,像个能装百斗粮的大囤,顺着河岸直冲向船来,带起的风里裹着股腐味。
“狗奴才!”索逊又惊又怒,刚才的火气全涌了上来,“我好心载你,你不感恩还叫帮手!真当我好欺负?”他抄起船头的撑杆,指着那红球骂道:“有本事过来!今天非要让你知道,阳间的官,不是你能惹的!”
那红球在岸边停住了,像被这句话钉住。僵持了片刻,它忽然“噗”地散了,化作无数红点,飘了飘就没了影。
“快!开船!”索逊大喊。船工拼了命摇橹,船像离弦的箭似的冲出去,两岸的芦苇往后退得飞快,直到再也看不见那片坟地,索逊才瘫坐在舱里,后背的冷汗把衣襟都浸透了。
“大人,那‘甘罗’是啥?”随从颤声问。
索逊喘着气,想起小时候听老人们说的——有些老鬼会养些“玩意儿”,叫“甘罗”,是用坟里的红土捏的,能化成各种凶形,专用来吓唬人。刚才那红球,想必就是了。
“以后夜里行船,别随便载人了。”索逊望着渐渐亮起来的东方,声音还有些发颤,“行善也得看时候,这阴曹地府的‘人情’,咱阳间人消受不起啊。”
船继续往前,橹声又变得平稳,只是船工的手,始终在抖。
咸康三年的浴佛节,武昌城的石板路被清晨的露水浸得发亮。于法阶法师领着二十多个僧人抬着鎏金佛像沿街而行,铜铃在队伍前头叮当作响,像串起了满城的晨光。孙祚靠在门扉上咳嗽,妻子扶着他的胳膊,指尖都在抖——自从两年前儿子孙稚在齐地般阳的老宅里断了气,这还是他第一次有精神站在门口看热闹。
“爹,您回屋吧,风大。”儿媳端着药碗出来,话音刚落就被人群的喧哗声盖了过去。佛像刚转过街角,围看的人潮忽然起了阵骚动,有人指着队伍末尾惊呼:“那少年看着面生得很!”
孙祚眯起眼,浑浊的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个穿着青布僧衣的少年身上。他手里拈着串菩提子,步伐轻得像踩在云絮上,眉眼间的弧度、走路时微微偏头的习惯……像极了十八岁的孙稚。
“稚儿?”妻子的声音劈了个叉,手里的念珠“哗啦”散了一地。
那少年猛地回头,目光精准地穿过人群落在他们身上,随即拨开众人快步走来。青布鞋踏过门槛时,带起的风卷着股檀香——那是孙稚生前最爱的老山檀,他总说“这味道能定心神”。
“爹,娘。”他跪下磕头,额头触地的声响和生前一模一样,“孩儿不孝,来得迟了。”
孙祚的病忽然就轻了半截,他想伸手去扶,却在指尖快要碰到儿子衣袖时停住了——那衣袖看着是实的,摸上去却像穿过一团暖雾,只有微凉的触感留在掌心。“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跟着法阶师父的队伍来的。”孙稚站起身,目光扫过院里那棵孙祚亲手栽的石榴树,“这树长得比去年旺多了。”他说话时,檐角的风铃突然无风自动,叮铃铃响得欢快。
进了屋,孙稚坐在生前常坐的紫檀木凳上,姿势都没变——脊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膝头。孙祚这才发现,儿子的僧衣底下露着半截月白色中衣,领口绣着朵小小的莲花,那是妻子在他十五岁生日时绣的,后来随他葬进了坟里。
“您的病是劳神太过。”孙稚看着他发青的眼下,“去年冬天您为了老宅的田契跟族里争执,气结在肝上;开春又连夜抄佛经,耗了心神。不是什么邪祟,五月麦收后,您去东湖边晒晒太阳,自然就好了。”
他说得笃定,妻子却红了眼眶:“稚儿,你在那边……苦不苦?”
孙稚笑了,眼尾的纹路和生前一样弯成月牙:“外祖父在泰山府君跟前当差,照拂着我呢。”他说起泰山府的样子,说那里的台阶是玉石铺的,往来的官吏都穿着朱红色的官袍,外祖父见到他时,手里还拿着本厚厚的账簿。
“外祖父一看见我就问:‘你是清河崔氏的外孙吗?’”孙稚模仿着老人的语气,粗声粗气的,逗得孙祚都笑出了声,“他说我娘的名字,还怪我来得太早。其实是伯父要过来,想让我替一个叫‘謰’的人受罚,我求了外祖父,才把那‘謰’给放了。”
正说着,大儿子孙容从书院回来了,手里还攥着本《金刚经》。他看见孙稚的瞬间,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去年埋弟弟时,还是他亲手填的第一抔土。
“大哥。”孙稚起身行礼,“我现在在福堂读书,每天看的书比生前还多,有五百个同窗呢。”他捡起地上的经书,指尖划过“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那句,“您上次问我的这句,我现在懂了些——就像这茶水,倒了旧的才能装新的,心不被俗事困住,才能装下更多福气。”
孙容抹了把脸,忽然想起弟弟生前总缠着他问佛经里的典故,那时候自己总嫌他烦。“你……还会回来吗?”
“两年后我就要投生了。”孙稚的声音轻了些,檐角的风铃又响了,这次却带着点离别的意味,“国王家,听说那里的莲花能开三个月。”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目光落在灶房的方向,“娘,别总留着我那套笔墨了,给侄子用吧。”
妻子捂住嘴,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那套狼毫笔,她每天都拿出来擦一遍,谁碰跟谁急。
孙稚第二次回来是咸康三年的中元节。那天孙祚刚摆好供品,就看见儿子站在葡萄架下,手里提着个小小的竹篮,里面装着三颗圆滚滚的柿子。“外祖父给的,说这是泰山府的仙果。”他把柿子放在供桌上,果皮红得像燃着的小灯笼,“邾城那边要出事,下个月有贼寇作乱,您让姑丈家赶紧搬回武昌来。”
孙祚赶紧让人送信,姑丈起初不信,架不住孙祚连说带劝,勉强迁了家。没过多久,就传来邾城被洗劫的消息,姑丈后怕得直拍大腿:“要不是法晖报信,我们全家都得遭殃!”
这次孙稚待了更久,他教家人怎么准备供品:“苹果要带蒂的,糕点不能用猪油,焚香时心里别想别的,就念‘南无阿弥陀佛’。”他指着供桌前的蒲团,“爹,您上次拜的时候心里在想田产,那功德就薄了一半。”
孙祚老脸一红——那天确实走神了。
“先人们欠了不少债。”孙稚的语气沉了些,“我在泰山府看见账簿了,有几笔是爷爷那辈的。您多印些佛经,去寺庙捐口钟,钟声能消业障。”他忽然看向厨房门口,“那个婢女春桃,昨天跟人约好要跑,我罚了她几鞭,现在该老实了。”
家人跑去一问,春桃果然趴在床上哼哼,大腿上几道红痕像被鞭子抽过,哭着承认是想卷着银钗逃跑。
咸康五年七夕,孙稚最后一次回家。他穿着件绣着金线的袈裟,身后跟着两个看不清脸的童子,手里捧着本金光闪闪的书。“我要走了。”他给父母磕了三个头,额头这次有了实感,“投生的王家在西域,等我长大,会派人送封信回来,就夹在进贡的玉石里。”
他指着院角新栽的菩提树苗:“这树长到三丈高时,大哥就能当上官了。”又对孙容说,“您去年救的那个落水书生,是文曲星转世,将来能帮您。”
孙祚看着儿子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像被晨光融化的雪。童子打开那本金书,书页翻动的声音像风吹过竹林,孙稚的声音混在里面,轻轻飘来:“供品要新鲜……心要诚……”
直到身影彻底消失,檐角的风铃才最后响了一声,像句没说完的再见。
后来,那棵菩提真的长到三丈高,孙容果然通过科举做了官;西域进贡的玉石里,真的夹着张用梵文写的信,翻译过来只有四个字:“勿念,安好。”
孙祚总对着那棵石榴树发呆,妻子说,有好几次看见树影里站着个穿青布僧衣的少年,正低头翻着本佛经,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像极了书页翻动的轻响。
天还没亮透,吴兴武唐的田埂上刚泛出点青灰色,闾剿就被一阵“啪、啪、啪”的拍手声吵醒了。那声音脆得像冰碴砸在石板上,不依不饶地敲着窗棂,把他从梦里拽了出来——梦里正收着新割的麦子,穗子饱满得压弯了腰,鼻尖还飘着麦秆的甜香。
“谁啊这是……”他嘟囔着摸黑套上粗布短褂,脚刚踩进草鞋,门“吱呀”一声就被推开了。冷风裹着湿气灌进来,吹得灯芯直打晃,两个黑影堵在门口,头巾勒得紧紧的,只露出半张脸,下巴尖削得像镰刀。
“官府差遣。”左边的人开口,声音像嚼着沙砾,“跟我们走。”
闾剿懵了:“官差大哥,这才寅时……有啥急事?”他搓着冻得发僵的手,瞥见两人腰间没挂令牌,心里咯噔一下——正经官差哪有这么打扮的?
“少废话。”右边的人上来就架住他胳膊,力气大得像铁钳,“去河边,帮官府运豆子,事后有工钱。”
闾剿挣扎着想喊他婆娘出来看看,嘴却被一股带着土腥气的风堵了回去,只能被半拖半架着往村外走。田埂上的露水打湿了草鞋,冰凉的水顺着鞋缝往里钻,他回头望了眼自家茅屋顶的炊烟——往常这时候,婆娘该生火煮粥了,灶膛的火光会在窗纸上晃出暖融融的圈。
河边停着艘乌篷船,黑黢黢的像块浸了水的棺材板。舱里堆着的麻袋鼓鼓囊囊,压得船身往下沉,凑近了闻,却没有新豆子的腥气,反倒像……像去年没卖完、捂在仓底发了霉的陈粮味。
“摇橹。”左边的人把一根磨得发亮的橹塞给他,自己和同伴跳上岸,手里攥着粗绳,“顺着水走,我们在岸上牵。”
闾剿被按在船尾,橹杆压得他胳膊发酸。船开得悄无声息,两岸的芦苇丛像墨泼的,风一吹“沙沙”响,倒像是有人在里面跟着走。他偷偷数麻袋,数到十七个时,橹杆忽然顿了一下——有个麻袋的角破了,漏出来的不是豆子,是灰扑扑的碎骨片,白森森的卡在缝里。
“大哥……这豆子咋……”他刚想问,岸上的人就扯了扯绳子,船猛地往前窜了半尺,差点把他甩进水里。“专心摇!”那声音冷得像冰,“问多了没好处。”
船到嘉兴郡时,天已蒙蒙亮。岸边有家歪脖子柳树下的客栈,门板上写着“迎客”二字,却没挂灯笼。两个黑衣人让他在船里等着,自己进了客栈。闾剿蹲在船板上,摸着舱底的湿泥——刚才靠岸时,他看见舱底的水泛着暗红,像掺了血。
“得跑。”这念头刚冒出来,后背就冒冷汗。他悄悄解了系在船桩上的绳,踮脚跳上岸,顺着墙根往家的方向钻。路过菜市场时,听见卖豆腐的张婶在骂:“昨儿个夜里,城西老刘家的汉子也不见了,说是被两个戴黑巾的拽走了……”
闾剿的心沉得像灌了铅,头也不回地往武唐跑,草鞋磨破了底,脚底板渗出血,混着泥粘在裤脚,他都没敢停。
到家时,婆娘正站在门口抹泪,见他回来,扑上来抓住他胳膊:“你去哪了?我以为你被……”
“别问!”他捂住婆娘的嘴,把她拽进屋里,插上门闩,后背抵着门板直喘气,“那不是官差……是鬼差!”
安稳日子过了十多天,闾剿把那夜的事当成场噩梦,白天扛着锄头下地,夜里总梦见那艘乌篷船,麻袋里的碎骨在月光下闪着冷光。这天后半夜,他正梦见自家麦子熟了,门外又响起拍手声——啪、啪、啪,和那天一模一样。
婆娘吓得往他怀里钻,他抄起门后的扁担,咬着牙拉开门——还是那两个黑巾人,脸藏在阴影里,眼神比上次更冷。
“跑什么?”右边的人笑了,声音里淬着冰,“活儿还没干完呢。”
这次闾剿挣扎得更凶,扁担抡出去被对方伸手就夺了去,“咔嚓”一声折成两段。他被架着往河边走时,听见婆娘在身后哭喊,想回头,却被狠狠踹了膝弯,踉跄着跪倒在船板上。
舱里的麻袋果然多了,堆到了舱口,压得船沿快贴到水面。闾剿被按在橹前,手腕上多了道麻绳,另一端拴在船帮上。“这次再跑,”左边的人用脚碾着他的手背,“就让你跟麻袋里的‘豆子’作伴。”
船过平望亭时,水面飘着层绿藻,像裹尸布似的缠着船底。两个黑衣人忽然停了绳,对他说:“在这等着。”然后拽着麻绳往岸边的古墓群走,黑巾在坟头间一晃,就没了影。
闾剿盯着那片坟——碑石歪歪扭扭,最显眼的是座新坟,土还是松的,插着根没烧完的白幡。他试着挣了挣手腕,麻绳勒得更紧,皮都磨破了,血珠渗出来,滴在船板上,晕开小朵的红。
不知等了多久,日头爬到头顶又沉下去,坟地里飘来饭菜香。他正饿得发昏,左边的黑衣人回来了,招手让他:“过来。”
跟着往坟地走时,脚下的土软得像棉花,踩上去“噗嗤”响。刚绕过一块断碑,眼前忽然亮了——青砖铺的院坝,朱红大门敞开着,里面传出划拳声、笑骂声,酒气混着肉香漫出来,勾得他肚子直叫。
“进去。”黑衣人推了他一把。
院里摆着十几张方桌,坐满了人,个个穿着绸缎衣裳,杯里的酒泛着琥珀光。主位上坐着个留络腮胡的胖子,正啃着只油光锃亮的肘子,见他进来,眯眼笑:“来了?正好,缺个斟酒的。”
闾剿被推到桌前,手里塞了个锡酒壶。他机械地给众人添酒,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桌上的菜——红烧肘子油光锃亮,清蒸鱼翘着尾巴,连碟酱菜都码得整整齐齐。有人把块啃剩的排骨丢给他,骨头上还挂着肉,他想都没想就塞进嘴里,肉香混着点土腥味,竟格外馋人。
“这汉子面生啊。”络腮胡嚼着肉问。
“武唐来的,帮着运豆子。”黑衣人答。
“哦——”络腮胡拖长了音,用油乎乎的手指点他,“运的豆子,还合口吗?”
闾剿嘴里的肉忽然咽不下去了——他想起那些漏出碎骨的麻袋,胃里一阵翻搅。
“别吓他。”旁边个穿绿衫的妇人笑,“看这脸色,怕是没见过这场面。”她夹了块糕点给他,“吃吧,算你的工钱。”
糕点甜得发腻,闾剿却不敢吐,含在嘴里像嚼着蜡。他偷瞄四周,发现满院的人都没影子——脚不沾地,飘在椅子上,杯里的酒倒出来,顺着桌沿往下流,却没滴在地上,凭空就没了。
鸡叫头遍时,黑衣人扯他胳膊:“走了。”
他被拽着往外走,回头望了眼——红门里的灯火忽然灭了,笑声也断了,刚才坐满人的院子,只剩片荒坟,碑石上的字被雨水泡得模糊,其中一块新碑上,刻着的名字正是“城西老刘”。
“那是……”闾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
“别问。”黑衣人把他推回船上,解开麻绳,“回吧,这次的工钱,三天后自会送到你家。”
闾剿像被抽了魂,摇橹时手都在抖。到家时,婆娘扑上来,却尖叫着后退——他脸上、身上,不知何时沾了层黑灰,像从坟里爬出来的。
三天后,家里果然多了串铜钱,用麻绳穿着,放在门槛上。可闾剿的胳膊上,那天被麻绳勒过的地方,开始长红疹,慢慢肿成水泡,破了流脓,烂得能看见骨头。郎中来看了,摇头叹气:“这是尸毒,治不了。”
他躺在床上,总说胡话,一会儿喊“别往麻袋里塞了”,一会儿叫“那肉有土腥味”。弥留时,他攥着婆娘的手,气若游丝:“那船……装的不是豆子……是……是没烧透的骨殖……”
话没说完,头就歪了过去。窗外的月地里,两个黑巾人影站着,看了会儿,转身没入了夜色——他们的麻袋还没装满呢。
河内的山坳里,姚家的茅草屋像块补丁,缝在连绵的青黛色山影里。姚元起扛着锄头往田里走时,总爱回头望一眼——女儿丫丫正趴在门槛上,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圈圈,辫子上的红头绳晃呀晃,是这穷日子里最鲜亮的颜色。
春耕的日子紧,天不亮就得往田里赶,傍晚摸着黑才回来。姚元起的媳妇李氏总念叨:“把丫丫一个人留家里,我这心总悬着。”姚元起就蹲在灶门前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山里除了野兔子,能有啥?丫丫都七岁了,懂事。”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里也发虚。去年冬天,村西头老王家的鸡丢了一窝,找了三天,最后在山神庙后的乱坟堆里找到了鸡毛,上面沾着些黑糊糊的黏液,腥得人直恶心。老人们说,是山里的“脏东西”闹的。
变故是从丫丫开始瘦的。起初只是脸蛋上的肉少了些,李氏以为是天热没胃口,变着法给她做红薯饼,可丫丫还是一天比一天蔫,眼窝塌下去,嘴唇也没了血色,像朵晒蔫了的马齿苋。
这天傍晚,姚元起扛着锄头回来,刚进门就看见丫丫缩在灶台角,抱着膝盖哭,红头绳散了,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李氏蹲在旁边抹泪,手里攥着块没啃完的窝头。
“咋了这是?”姚元起扔下锄头,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李氏哽咽着说:“问了半天,丫丫才说……说家里有怪东西……”
姚元起的目光落在丫丫身上,她哭得抽噎不止,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他走过去,蹲下来,尽量让声音放软:“丫丫,告诉爹,出啥事儿了?有爹在,别怕。”
丫丫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泪水混着鼻涕糊了一脸,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有……有个大高个……总来家里……”
“大高个?”姚元起皱紧眉头,“是村里的人吗?”
丫丫使劲摇头,小手攥着李氏的衣角,指节发白:“不是……他好高好高,比咱家房梁还高……脸上……脸上有好多窟窿……”
李氏的脸“唰”地白了,紧紧抱住丫丫:“别吓娘……到底是啥样?”
丫丫的哭声更大了,断断续续地说:“他有四张脸……前后左右都有……每张脸上都有七个孔……眼睛、鼻子、嘴……挤在一起……他说他是‘离天大将军’……”
姚元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手里的烟袋“啪嗒”掉在地上。四张脸?七个孔?这哪是人,分明是山里老人们说的“山魈”一类的精怪!
“他……他来干啥?”姚元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
丫丫咬着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一来……就把我……把我吞进肚子里……”
李氏尖叫一声,差点晕过去,姚元起赶紧扶住她,自己的腿也软得像面条。
“吞……吞进去?”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她明明好好地站在这里,怎么可能……
“然后……然后又从下面送出来……”丫丫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已经好几次了……他说……他说要是我说出去,就一直待在我肚子里……不出来……”
最后几个字像淬了冰,扎得姚元起夫妇浑身发冷。难怪丫丫越来越瘦,脸色越来越差,这哪是生病,是被这妖怪折腾的!那肚子里是什么地方?被这么个怪物吞进去,就算能出来,也得脱层皮!
姚元起猛地站起来,抄起墙角的柴刀,眼睛红得像要冒血:“狗娘养的妖怪!我去劈了它!”
“别去!”李氏死死拉住他,声音都变了调,“你打得过吗?万一激怒了它,连咱们都……”她看了眼怀里瑟瑟发抖的丫丫,眼泪又涌了上来,“咱惹不起,咱躲得起啊!”
躲?姚元起攥着柴刀的手在抖。这是他住了半辈子的地方,田里的土都比别处亲,可看着女儿吓破了胆的样子,他的心像被刀剜一样疼。
“走!现在就走!”他咬着牙说,“连夜收拾东西,能带走的就带,带不走的都扔了!”
李氏抹了把泪,赶紧去翻箱倒柜。姚元起则冲进牛棚,解开牛绳——这头牛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说啥也得带走。
丫丫被李氏裹在旧棉袄里,紧紧抱在怀里,眼睛闭得死死的,浑身还在抖。姚元起看着心疼,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丫丫别怕,爹带着你走,离这远远的,那怪物再也找不到你了。”
夜幕像块大黑布,沉沉地压了下来。山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在笑。姚元起把铺盖卷、装着杂粮的布袋子都搬上牛车,李氏抱着丫丫坐上去,他自己牵着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外走。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姚元起回头望了一眼——自家的茅草屋在夜色里只剩下个模糊的轮廓,窗户黑洞洞的,像只睁着的眼睛。他仿佛能看见,一个一丈多高的黑影正站在屋里,四张脸上的窟窿里闪着幽光。
“走快点。”李氏催促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姚元起“嗯”了一声,拽了拽牛绳。牛车轱辘碾过石子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丫丫在李氏怀里渐渐睡着了,眉头却依旧皱着,像是还在做噩梦。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姚元起停下来,靠在牛车上喘口气,回头望去,身后的山峦已经被晨雾笼罩,再也看不见自家茅屋的方向。
李氏抱着丫丫,轻声问:“咱们……去哪啊?”
姚元起望着前方陌生的路,咬了咬牙:“往南走,听说那边平原大,没有这么多山,妖怪也少。总有咱们能落脚的地方。”
他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半块红薯——这是昨天给丫丫留的,现在还带着点温度。他把红薯递给李氏:“给丫丫垫垫肚子。”
李氏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塞进丫丫嘴里。丫丫咂了咂嘴,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姚元起看着女儿的睡颜,心里暗暗发誓: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都要护着她,再也不让她受那份罪。
牛车继续往前赶,轱辘声单调而执着。身后的大山越来越远,那些关于“离天大将军”的恐怖记忆,也像被晨雾渐渐吞没,只是偶尔在午夜梦回时,姚元起还会梦见那个四张脸的黑影,站在自家屋门口,幽幽地望着远方——像是在等他们回去。
但他知道,这辈子,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晋朝的阳光,总带着股旧书卷的味道,懒洋洋地洒在蔡谟府邸的庭院里。蔡谟坐在窗前的楠木椅上,手里捏着一卷《左传》,书页泛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他刚被征召为光禄大夫,按理说该是忙碌的时候,可朝廷的事务暂时还没传过来,便得了几日清闲,每日就着阳光读书品茶,日子过得像一碗温吞的茶,淡而有味。
府邸不算奢华,却透着书香门第的雅致。院角的石榴树刚抽出新叶,嫩红的芽尖顶着露珠,墙角的青苔爬在青石板上,晕出一片浅浅的绿。蔡谟啜了口茶,茶是雨前的龙井,清冽回甘,正读到“多行不义必自毙”,忽然听见东南方向传来一阵哭声。
那哭声来得突兀,像一把钝刀子,慢悠悠地割着空气,带着股撕心裂肺的悲切。先是妇人的呜咽,压抑着,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断断续续的,接着是孩童的啜泣,细细的,像小猫爪子在挠人心。蔡谟皱了皱眉,放下书卷,起身走到庭院里。
春日的风是暖的,可那哭声里的寒意,却顺着风飘过来,让他打了个轻颤。他朝着东南方向望去,只见隔着两条巷弄的巷口,围了些人,黑糊糊的一片,像是办丧事的模样。有人穿着白麻布孝衣,头巾耷拉着,时不时有身影晃动,哭声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蔡谟眯起眼,借着午后的光,隐约看见人群里混着个少年女子的身影。她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穿着素色的襦裙,头发松松地挽着,没有戴孝,却比那些披麻戴孝的人更显凄楚。她站在那里,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微微耸动,头垂得很低,露出的脖颈又细又白,像一株被雨打蔫了的芦苇。
“这是哪家出事了?”蔡谟喃喃自语。他在这一带住了有些年头,邻里间虽不常往来,却也熟悉,没听说哪家有重病或是老丧的。他正疑惑着,那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零星的抽噎,像雨过天晴后屋檐滴下的水。
他叹了口气,只当是寻常人家遭了意外,转身回屋。刚拿起书卷,还没翻页,又听见一阵模糊的声音传来,像是有人在低声呼唤,拖着长长的尾音,带着股奇异的调子——是“复魄”的声音。
民间有个习俗,人刚咽气时,亲人要站在门口,一声声呼唤死者的名字,盼着魂魄能回来再看一眼。蔡谟心里一动,又走到庭院里。这次,他看得更清楚了。
巷口的人都抬起头,朝着空中望着,嘴里念念有词。那个少年女子也抬起了头,脸上挂着泪痕,眼睛红肿,望着天,嘴唇翕动着,像是也在跟着呼唤。就在这时,蔡谟看见,那少年女子的身影,竟缓缓地、缓缓地从人群中升了起来。
她的身子越来越轻,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花瓣,素色的襦裙在风中轻轻摆动。周围的人像是没看见似的,依旧在低头呼唤。她越升越高,朝着空中飘去,发丝拂过旁边的树梢,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点微光,消失在云层里。
蔡谟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那场景太诡异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样飘了起来,消失了?他揉了揉眼睛,怀疑是阳光太烈,看花了眼。可再定睛望去,人群里确实没有那个少年女子的身影了,只剩下一片空落落的位置。
“邪门。”他低声骂了一句,转身回屋时,脚步都有些发飘。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心里那股不安,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没过几日,蔡谟觉得身子发沉,起初以为是春困,没太在意,可渐渐地,浑身都没了力气,吃不下饭,夜里也睡不安稳。请来的大夫把了脉,摇着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喝了也不见效。
他躺在病榻上,窗外的石榴树已经结了小小的青果,可他再也没力气起身去看了。意识模糊的时候,他总想起那天午后的场景——巷口的哭声,那个凄楚的少年女子,还有她飘向云端的身影。那画面像刻在他脑子里似的,挥之不去。
弥留之际,他看见床边站着个身影,穿着素色的襦裙,正是那天的少年女子。她低头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悲喜,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蔡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最后,他听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弱,像风中残烛,终于彻底熄灭了。
而关于蔡谟的另一段传闻,更添了几分诡异。
那日,他正在厅堂上处理些府里的杂事,核对账目。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忽然,隔壁传来一阵呼唤声,一声声,一声声,带着哭腔,唤着“娘——回来啊——”,是“复魄”的仪式。
蔡谟放下笔,心里有些好奇。隔壁住着个独居的老妇人,前几日听说病得厉害,难道是……他走出庭院,站在墙边,朝着隔壁望去。
隔壁的院子里,几个儿女披麻戴孝,跪在地上,朝着空中呼唤着。老妇人的棺材停在屋檐下,盖着白布。就在这时,蔡谟看见,一个老妇人的身影,正从棺材里缓缓升起。
她上身穿一件黄罗半袖,下着淡青色的裙子,正是入殓时穿的衣裳。她的身子轻飘飘的,像一团棉花,慢慢往上飘。地上的儿女每呼唤一声,她就回过头来望一眼,眼神里满是留恋,望一眼,就停顿一下,像是舍不得走。
三唤三顾,她的目光扫过院子里的石榴树,扫过窗台上她亲手种的仙人掌,最后落在儿女们的身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掉。蔡谟站在墙这边,看得一清二楚,连她黄罗半袖上绣的缠枝纹都看得分明。
直到地上的呼唤声渐渐低下去,老妇人的身影才深深看了一眼,然后猛地向上一飘,消失在了云层里。
蔡谟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回屋,坐在椅子上,手里的笔都握不住了。后来,他特意去隔壁打听,果然是老妇人走了。问起入殓时穿的衣服,儿女们说,正是一件黄罗半袖,一条淡青色的缥裙。
这事过后没多久,蔡谟便病倒了。缠绵病榻的日子里,他总想起那个缓缓升起的身影,想起那三回头的留恋,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知道,自己怕是也时日无多了。
药石难医,岁月不饶人。晋朝的风依旧吹着,只是再也吹不动蔡谟的衣角了。他薨逝那天,阳光正好,庭院里的石榴树结满了青果,像极了他刚搬来时的模样,只是再也没有人坐在窗前,就着阳光读《左传》了。
而那些关于魂魄、关于复魄的诡异场景,成了街坊邻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代代传了下去,给晋朝的风,又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