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五年的春天来得迟,襄阳城的护城河还浮着薄冰,岸边的柳树枝条光秃秃的,像老太太没梳顺的白发。州衙大牢里更是冷得刺骨,墙角结着霜花,犯人们缩在草堆里,呼吸凝成白汽,混着霉味和汗味,在潮湿的空气里打着旋。
牢头老王提着钥匙串走过,铁环碰撞的“叮当”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他在最里头的牢房停住脚,隔着木栅栏打量那个新来的犯人。这人名叫赵五,原是襄阳一带有名的劫盗,去年冬天伙同七人在汉水渡口劫了艘粮船,杀了船主一家三口,手段狠戾,百姓闻之色变。按律当斩,偏赶上朝廷大赦,特旨改了黥面发配,刺配到三千里外的崖州。
“赵五,出来受刑。”老王的声音像锉刀磨石头,“州牧有令,给你‘加道菜’,省得你到了地方还不安分。”
赵五被两个狱卒架出来时,脚镣在青石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他约莫三十出头,满脸横肉,左眉上有道刀疤,是早年跟人火并时留下的。听见“加道菜”三个字,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却梗着脖子骂:“狗官!要杀要剐痛快点,别玩这些阴的!”
刑房里弥漫着血腥气和生漆的酸臭味。州牧端坐在案后,戴着顶乌纱帽,手指敲着桌面,声音不高却透着狠劲:“赵五,你可知罪?”
“罪?老子劫的是为富不仁的粮商,杀的是藏污纳垢的船主,何罪之有?”赵五被按在刑架上,铁链勒得他肩膀生疼,“倒是你们这些官老爷,粮仓里堆着发霉的粮食,看着百姓饿死,才该千刀万剐!”
州牧的脸沉了沉,挥手示意。旁边的漆匠捧着个黑陶碗上前,碗里盛着黏稠的液体,是刚从漆树上割下来的生漆,还泛着青黑色的光泽,闻着就让人头晕。这东西沾在皮肤上会红肿起泡,溅进眼里,重则失明,轻则也要疼上半月。
“本官念你是条汉子,留你一命。”州牧的声音冷得像冰,“但你野性难驯,若到了崖州再犯事,丢的是我襄阳官场的脸面。今日给你点教训,让你记着,国法比你的刀更硬。”
漆匠拿着支细竹笔,蘸了生漆就要往赵五眼里抹。赵五拼命挣扎,铁链“哐当”作响:“狗官!你敢废我双眼!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生漆刚碰到眼皮,赵五就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那滋味比刀割还难受,像有无数只蚂蚁钻进眼眶,又辣又麻,眼泪止不住地流,却越流越疼,视线很快就模糊了。他听见州牧冷哼一声:“押下去,明日启程。”
再次醒来时,赵五躺在冰冷的草堆上,两眼肿得像核桃,眼皮黏在一起,稍微动一下就疼得钻心。他摸索着抓住铁栅栏,指甲抠进木头缝里:“来人!老子要水!”
牢门“吱呀”一声开了,老王端着碗浑浊的水走进来,踢了踢他的脚:“省点力气吧,明天就要上路了。州牧说了,给你留口气到崖州,就算对得起那道特旨了。”
赵五摸索着接过碗,水洒了一身,他却不管不顾,往眼里泼去。可生漆遇水更黏,疼得他倒在地上打滚,额头撞在石柱上,渗出血来。
“别白费力气了。”老王叹了口气,“生漆进了眼,神仙难救。去年城南张木匠给棺材刷漆,不小心溅了点进眼,疼得在地上滚了三天,最后还是瞎了一只。”
赵五的身子僵住了。他不怕死,怕的是瞎着眼被扔到蛮荒之地,像条蛆虫一样活着。他想起小时候娘给他讲的故事,说汉水龙王的眼泪能治百病,可这世上哪有龙王?
第二天一早,两个解差押着赵五出了襄阳城。他被捆在驴车上,双眼蒙着块破布,只能听见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咯吱”声,还有解差闲聊的话。
“听说了吗?州牧这招够狠,生漆废眼,比刺面厉害多了。”
“谁让这赵五杀了船主家的娃呢?那娃才五岁,听说临死还抓着块糖……”
赵五的拳头攥得咯咯响,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他不是没杀过无辜,只是不愿承认那些鲜血会变成噩梦,在寂静时钻进耳朵里。
走了约莫半月,到了荆门地界。这里比襄阳暖和些,路边的野花开出星星点点的黄。解差把他押进长林县狱,说是要等下一批流放犯一起走。
长林县狱比襄阳大牢干净些,墙角摆着盆野菊花,蔫巴巴的,却透着点生气。赵五被扔进最里面的牢房,刚坐下,就听见隔壁传来咳嗽声。
“新来的?”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赵五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瞎了眼的,有屁快放。”
隔壁沉默了片刻,又说:“听你这动静,是被生漆伤了眼?”
赵五心里一动:“你怎么知道?”
“老汉我以前是漆匠,对这气味熟。”那声音带着点自嘲,“年轻时给地主刷祠堂,贪快没戴护具,生漆溅了一脸,差点没疼死。”
赵五往前挪了挪,贴近栅栏:“那你……你后来好了?”
“瞎了三个月,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老汉的声音慢下来,像在回忆,“后来村里的里正路过,说蒙泉边有种石蟹,捣碎了滤汁滴眼,能治漆伤。我儿子去摸了几只,捣成汁给我滴,嘿,没过三天,眼睛就清亮了。”
赵五的心跳突然快了:“你说的是真的?石蟹……什么样的石蟹?”
“就是背壳带花纹的小蟹,比拇指头大点,爱在泉眼边的石头缝里钻。”老汉咳嗽了几声,“蒙泉离这儿不远,出了西门走二里地就到,泉眼边的石头是青黑色的,很好找。”
赵五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不知道这老汉说的是真是假,但这是他瞎眼后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像黑夜里钻进来的一缕光。
第二天,里正来牢房查点人数。这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手里拿着本账簿,说话透着股实在:“都安分点,县里给你们炖了菜粥,等会儿就送来。”
赵五摸索着抓住栅栏:“里正大人!求您件事!”
里正停下脚步,打量着他蒙着布的眼:“你是襄阳来的那个劫盗?有事就说。”
“听说蒙泉边的石蟹能治漆伤,求您……求您让解差帮我弄几只,我给您磕头了!”赵五“噗通”一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只要能治好眼,我到了崖州一定好好改造,绝不再犯事!”
里正皱了皱眉。他听过赵五的案子,知道这人手上沾着血,但看着他磕头磕得额头出血,心里又软了。“这法子我倒是听说过,前几年邻村的王漆匠就这么治好过。”他沉吟片刻,“解差那边我去说,不过能不能成,还得看他们愿不愿意跑腿。”
赵五连连磕头:“谢谢里正大人!谢谢大人!”
里正叹了口气:“你也别抱太大希望,石蟹不好找,再说这法子也不是人人管用。”他转身往外走,“我让伙夫给你多盛点粥,养好精神才有力气等消息。”
当天下午,一个解差提着个小竹笼走进牢房,把笼子往地上一放:“算你运气好,里正塞了我二百文,让我去蒙泉边摸了半天,就摸到这么三只。”
赵五摸索着打开笼子,指尖碰到冰凉的壳,还有小蟹爪子的触感,激动得声音都抖了:“谢谢差大哥!谢谢!”
他央求解差找了个石臼,把石蟹捣成泥,又借了块细布,小心翼翼地滤出汁来。蟹汁是淡青色的,带着点腥味,滴在碗里像碎玉。
赵五颤抖着揭开蒙眼的破布,眼皮肿得还是很高,只能睁开条缝。他屏住呼吸,用手指蘸了点蟹汁,轻轻抹进眼里。
刚碰到眼球时,一阵刺痛袭来,比生漆的疼更尖锐,像有针在扎。赵五疼得浑身发抖,差点把碗摔了,但他咬着牙没动——老汉说过,这是漆毒在往外排,越疼越有效。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刺痛渐渐退了,眼里开始发痒,像有东西要钻出来。他忍不住揉了揉,竟揉出些青黑色的黏液,是生漆混着眼泪凝成的。
第二天一早,赵五醒来时,发现眼睛没那么疼了。他试着睁开眼,虽然还是模糊,但能看见牢房的木栅栏了!他激动得差点喊出来,又赶紧用蟹汁抹了一次。
到了第三天,奇迹真的发生了。赵五睁开眼时,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墙角的野菊花上,花瓣上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冲到栅栏边,看见里正正从外面走过,连忙喊:“里正大人!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里正回头,见他眼里的红肿消了大半,惊讶地挑了挑眉:“还真管用?看来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比药铺的金疮药还灵。”
赵五对着里正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若有来生,我一定报答。”
里正摆了摆手:“报答就不必了,到了崖州好好做人,别再让家里人操心。”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县尉朱大人听说了你的事,特意来看你,就在外面等着呢。”
朱曦颜那时刚以当阳尉的身份代理长林县令,年轻有为,做事认真。他走进牢房时,手里还拿着本医书,见赵五的眼睛确实好了,忍不住啧啧称奇:“本官查了《本草拾遗》,上面说石蟹‘主青盲目翳,捣敷疮疡’,没想到真有这么神效。”
赵五低着头:“多谢大人关心,小人以后一定改过自新。”
朱曦颜合上书:“知错能改就好。这石蟹治漆的法子,本官会记下来,说不定以后还能帮到别人。”他看了眼赵五,“好好上路吧,崖州虽远,但只要肯出力,总能有条活路。”
半月后,赵五跟着流放队伍离开了长林县。走那天,他特意绕到蒙泉边,对着泉眼磕了三个头。泉水叮咚,石蟹在石缝里爬,阳光洒在水面上,像铺了层碎银子。
后来,朱曦颜把这事讲给了亲戚朋友听,他的妹婿听了,又记在了笔记里。渐渐地,石蟹能治漆伤的法子就在荆门一带传开了。有人说,那是因为蒙泉的水有灵性,石蟹吸了泉水的灵气,才能化解生漆的毒;也有人说,是赵五的悔意感动了天地,才让这不起眼的小蟹成了救命的药。
但不管怎么说,乾道五年的那个春天,一只小小的石蟹,确实给一个走投无路的劫盗,送来了比特旨更珍贵的东西——活下去的希望,和看清是非的眼睛。而这段奇事,也像蒙泉的水,在岁月里慢慢流淌,成了襄阳到荆门一带,老辈人最爱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