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年的春天,临安城像浸在水里的青团,潮乎乎的绿气裹着香火味,从凤凰山一直漫到钱塘江边。上天竺寺的石阶被香客踩得发亮,青苔在缝隙里探头探脑,像藏着数不清的心事。
湖州来的谈谊攥着衣角,跟在六个同乡身后往大殿挪。他们七个都是来应两浙进士类试的,听说上天竺的观音最灵验,特意赶在考前三天来祈梦。香炉里的烟卷着圈往上飘,把观音像的鎏金衣袂染得朦朦胧胧,谈谊抬头时,正撞见观音垂眸的目光,心里忽地漏跳了一拍。
“求个踏实梦就行。”他对着神像默念,指尖把带来的素饼捏出了指印。同来的徐扬却显得轻松,往功德箱里塞了两文钱,笑嘻嘻地拜了三拜:“观音娘娘,给个好梦呗,最好是带肉的。”
夜宿寺旁的客舍时,谈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竹影晃得人眼晕,他索性披衣坐起,刚想叫醒邻床的徐扬,就见这人嘴角挂着笑,嘟囔着“再添只腿”——八成是梦到好吃的了。
谈谊自己也打了个盹。迷迷糊糊间,竟走到了一片菜园里,一个穿蓝布衫的老汉递来两只木盘,盘里摆着六只紫莹莹的茄子,蒂上还沾着泥。“拿着。”老汉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谈谊皱着眉摆手,心里老大不乐意——他最不爱吃茄子,涩得慌。正推搡着,忽然被人推了一把,睁眼一看,天已蒙蒙亮。
“做啥噩梦了?”徐扬揉着眼睛坐起来,脸上还带着笑,“我梦到吃巨蟹,那螯钳比拳头还大,肉嫩得能掐出水来,蘸着醋吃,绝了!”
同舍的六个乡友凑过来,七嘴八舌说自己的梦。有人梦到掉井里,有人梦到笔杆断了,只有徐扬说得眉飞色舞,末了还咂咂嘴:“我看这梦准是好兆头,巨蟹啊,多金贵!”
谈谊没吭声,心里堵得慌——六只茄子,听着就不吉利。
放榜那天,谈谊挤在人群里,手指把榜单戳得发皱,从头找到尾,七个名字里,独独徐扬的名字在末行闪着光。徐扬跳起来拍他肩膀:“我说啥来着!巨蟹就是黄甲(科举录取的别称)的兆头!”谈谊望着那六个落榜的同乡,忽然想起梦里那两只装茄子的木盘,空落落的,像被掏空了心。
两年后,谈谊卷土重来。这次同行的是吴兴的周元特,两人约着再赴上竺寺。走到大殿门口,谈谊忽然停住脚——还是那尊观音像,垂眸的样子和前年一模一样,只是他手里的香,比上次攥得更紧了。
“求签不?”周元特拉了他一把,指着殿角的签筒。谈谊犹豫着走过去,摇了三次,掉出来的签都透着晦气:“萤光难照路,孤舟夜泊滩”“花开逢骤雨,蒂落一场空”。他把签纸揉成球,喉头发紧。
周元特没抽签,只是捧着香跪在蒲团上,对着观音像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不求别的,就想求个明白梦,知道这回能不能中。”
夜里,周元特真梦到了。梦里他站在自家院子里,同乡徐广之捧着张省榜进来,红纸上的名字密密麻麻,他一眼就瞅见了自己——中等第一人!正咧嘴笑呢,院里突然涌进一群贺客,杯盏碰撞声震得他耳朵疼。角落里站着个穿黄冠的道士,冲他拱手,脸看着有点眼熟。
“这梦够实在。”周元特醒后拍着大腿,把梦说给谈谊听,“徐广之那小子,平时就爱开玩笑,梦里倒像个正经报喜的。”
谈谊没接话,他又梦到了茄子,这次是七只,蔫巴巴的,挂在枝头晃。
等榜的日子像熬粥,稠得让人发慌。周元特每天都去市集晃悠,想从路人的只言片语里捞点消息。这天他正盯着糖画摊看,忽然后颈被人拍了一下。“元特,恭喜啊!”
回头一看,正是徐广之,这家伙手里挥着张废纸,笑得一脸促狭:“刚过郡门,见榜上有你名字,中等!没骗你吧?”
周元特的心“咚”地跳起来,刚要追问,徐广之又指着街口:“快看,省榜抬过来了!”等他跟着人群涌过去,挤了半天才看清——自己的名字真在中等,而且是吴兴考生里的头一名。
回到家时,贺客已经挤满了小院。他忙着递茶让座,忽然瞥见角落里站着个黄冠道士,正冲他笑。“道长面熟啊。”周元特递过茶碗。
道士接过茶,慢悠悠地说:“去年你在开元寺问卜,我就说你今年准中。”
周元特这才想起来——可不是嘛,去年考前他去开元寺烧香,遇见过这道士摆摊算卦,当时道士掐着手指说:“你五行里火运旺,今年春闱定能得中,就是名次得往中等瞅。”他当时只当是套话,没往心里去。
“您这卦真准!”周元特叹道。
道士摆摆手:“不是卦准,是你命里该有这一步。”说罢起身告辞,黄冠在阳光下闪了闪,像梦里那个身影。
周元特站在院门口,看着道士消失在人群里,忽然想起谈谊的梦。他回头问正在收拾茶具的娘:“谈谊兄呢?”
“刚走,”他娘擦着碗,“说又梦到茄子了,心里不踏实,回客栈收拾东西,准备明年再考。”
周元特望着谈谊离去的方向,心里忽然敞亮了——上竺寺的梦,哪是观音给的兆头,分明是各人心里的定数。徐扬梦里的巨蟹,是他骨子里的松弛;自己梦里的徐广之和道士,是平日里听多了的玩笑、见惯了的卜者;而谈谊的茄子,大概是他心里那股解不开的焦虑,早就在梦里生了根。
寺里的香火还在飘,观音像依旧垂眸微笑。那些来来往往的祈梦人,求的哪里是梦,不过是想在混沌里找个准信,好让自己更笃定地走下去。就像田里的庄稼,该熟的时候总会熟,哪怕晚了一季,只要根还在,总有扬花结果的那天。
谈谊后来又考了三年,第四年春天,他终于梦到茄子熟了,紫得发亮。放榜那天,他的名字出现在上等,那天的阳光,比任何时候都暖。他去上竺寺还愿时,特意带了串紫茄子,摆在供桌上,对着观音像笑:“原来熟了的茄子,也挺好看。”
香炉里的烟卷着圈,好像在应和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