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意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滞涩,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人心上。太学的斋舍里更是如此,窗纸被风刮得簌簌响,混着远处传来的讲经声,倒比寻常街巷多了几分肃穆,却也更显逼仄。
姜补之师仲将手里的《春秋》往案上一放,指尖在泛黄的书页上顿了顿。对面榻上,胡秀才正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出神,右手食指微微蜷着,指节处那枚赘疣在光线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胡兄,这东西跟着你有些年头了吧?”姜补之开口,声音打破了斋舍里的寂静。他与胡秀才同舍已有半载,初见时便见这赘疣,起初不过米粒大小,如今竟长到指甲盖般,形状也越发不规则,像颗没长开的肉瘤。
胡秀才闻言回过神,低头瞥了眼手指,眉头拧成个疙瘩:“快三年了。起初只当是寻常茧子,谁知越冒越大,握笔时总磨得慌,写起字来也碍手碍脚。”他说着,另一只手的拇指无意识地蹭过那赘疣,脸上满是嫌恶,“前日听人说,用艾绒一灼,便能根除,倒想试试。”
姜补之皱了皱眉:“灼艾可不是小事。我家叔父行医,常说人身有神,流转不定,若要施针灸,总得先查那日人神在何处,免得冲撞了。”他说着,从书箱里翻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你看,这是《黄帝虾蟆经》里的人神图,每日所值部位都写得明白。”
胡秀才探头看了眼,只见册子上画着简陋的人形,标注着初一在足,初二在踝,密密麻麻一路数上去。他本就对这些鬼神之说不甚信服,此刻更觉是故弄玄虚,嗤笑一声:“姜兄也信这个?不过是些方士糊弄人的把戏。人身发肤,受之父母,可这赘疣生在指上,不痛不痒却碍着做事,留着何用?”
“话虽如此,”姜补之劝道,“古人云‘敬鬼神而远之’,这些规矩流传下来,总有几分道理。不如寻个懂行的先生算算,挑个稳妥的日子再动手不迟。”
胡秀才摆了摆手,脸上带着几分不以为然:“我读书多年,信的是孔孟之道,不语怪力乱神。不过是个小肉瘤,烧去便是,哪来那么多讲究?明日我便去药铺买些艾绒,自己动手便是。”
姜补之见他执意如此,知道劝也无用,只得叹了口气:“也罢,只是动手时仔细些,莫要伤了好肉。”
次日一早,胡秀才果然买了艾绒回来。那艾绒晒得干燥,捏在手里轻飘飘的,带着股特殊的草木香气。他坐在案前,将右手食指伸直,又取了根细棉线,蘸了点桐油,小心翼翼地缠在赘疣根部,想让它先失了血气。
姜补之在一旁看着,心里总有些不安,忍不住又劝:“真不再等等?我看今日天色阴沉,怕是个不吉之日。”
“姜兄多虑了。”胡秀才笑着扬了扬下巴,“晴空万里也有人生病,乌云密布也有喜事来,吉凶哪在天色?”他说着,取了一小撮艾绒,捏成个米粒大小的团子,稳稳地放在赘疣上,又摸出火折子,“你看,这就好。”
火折子“噗”地一声燃起,橙红色的火苗在他指尖跳动。胡秀才深吸一口气,借着火势往艾绒上一点,那团艾绒瞬间燃起,细小的火星噼啪作响,一股灼热感顺着指尖传来。他咬着牙,没吭一声,直到艾绒燃尽成灰,才甩了甩手,指尖已有些发红。
“你看,这不就成了?”他得意地冲姜补之笑了笑,指尖那枚赘疣已焦黑一片,像沾了块炭。
姜补之凑近看了看,眉头皱得更紧:“看着是焦了,只是不知内里如何。你且仔细些,若是疼得厉害,或是发了肿,可得赶紧找大夫。”
“晓得晓得。”胡秀才满不在乎地应着,找了块干净的布条,将指尖草草一包,便又坐下看书去了。
谁知过了两日,胡秀才的指尖竟真的肿了起来。起初只是微微发胀,后来越来越厉害,整个食指都肿得像根红萝卜,连带着手背也隐隐作痛。那焦黑的赘疣非但没脱落,反而像是嵌进了肉里,周围的皮肤红得发亮,摸上去滚烫滚烫的。
“这……这是怎么了?”胡秀才有些慌了,举着手指在姜补之面前转来转去,“莫非是艾绒烧得太狠了?”
姜补之看着也急了:“我早说过要谨慎些!你这怕是发炎了,赶紧去寻个大夫看看!”
胡秀才也不敢耽搁,捂着手指就往校外的医馆跑。那大夫瞧了瞧,说是灼伤后感染了,开了些消炎止痛的药膏,嘱咐他每日清洗换药,切不可再碰水。
胡秀才依言照做,每日小心翼翼地拆开布条,用温水清洗伤口,再涂上药膏。可那肿胀却丝毫不见消退,反而越来越疼,夜里常常疼得他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唉声叹气。
到了第七日头上,胡秀才拆开布条换药时,忽然“啊”地一声低呼。姜补之闻声凑过去,只见他指尖的皮肤竟像纸一样剥落了一层,露出下面鲜红的嫩肉。而在那嫩肉中间,赫然印着一张小小的人脸!
那人脸约莫指甲盖大小,眉眼口鼻样样俱全,像是用最细的笔描摹上去的,甚至能看清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它就那样嵌在血肉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说不出的诡异。
“这……这是什么?”胡秀才吓得手都抖了,脸色惨白如纸,声音里带着哭腔,“怎么会有张脸?”
姜补之也是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头皮阵阵发麻。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这般怪事,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那张小脸仿佛带着股寒气,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
“快!快盖上!”胡秀才反应过来,慌忙抓过药膏,胡乱往指尖抹了厚厚一层,又用布条紧紧缠住,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张诡异的脸藏起来。
可自那以后,胡秀才便像丢了魂一般。他整日缩在榻上,不愿说话,也不愿见人,连饭都吃得很少。夜里更是噩梦连连,常常惊叫着坐起来,浑身冷汗,指着自己的手指喃喃自语:“它在看我……它在笑……”
姜补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劝他再去看大夫,他却只是摇头,说什么也不肯再拆开布条。他总觉得那张小脸会自己动,会从他指尖爬出来,钻进他的五脏六腑里。
又过了七日,胡秀才指尖的疼痛稍稍减轻了些,却又添了奇痒。那痒意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肉里爬,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口,让他坐立难安。他忍不住想去抓,可一想到那张小脸,又猛地缩回手,咬着牙忍耐。
可那痒意越来越烈,像野火一样烧得他心神不宁。终于有一天,他再也忍不住了,趁着姜补之去听讲,颤抖着拆开了布条。
指尖的皮肤已经结痂,可那痂皮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隐隐蠕动。他深吸一口气,用指甲轻轻抠了抠痂皮,那痂皮竟应手而落。
他低头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那张人脸还在!不仅还在,反而比之前更清晰了。眉眼间的褶皱更深,嘴唇也微微张开,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它就那样静静地嵌在肉里,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活了一般。
胡秀才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将痂皮按回去,又用布条死死缠住,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这才隐约明白,那日人家说“今日人神在指”,或许并非虚言。他灼艾之时,恰好冲撞了人神,这张人脸,怕是人神的印记,也是对他不敬的惩戒。
可明白过来已经晚了。从那以后,他指尖的伤口便再也没能好好愈合。那痂皮结了又掉,掉了又结,每一次脱落,那张人脸都更清晰一分,仿佛在慢慢长开。而伤口也一天比一天大,疼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请了太学里最好的医官来看,医官们也束手无策,只说是从未见过这般怪症,开了些止痛药,也无济于事。姜补之看着他日渐消瘦,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原本还算精神的一个人,短短几十天就脱了形,心里又急又痛,却什么也做不了。
胡秀才整日躺在床上,眼神涣散,嘴里念念有词,时而哭时而笑。他总说那张小脸在跟他说话,说他不敬神明,必有报应。有时他又会突然抓住姜补之的手,死死盯着他,眼神里满是恐惧:“姜兄,你看……它在动……它要出来了……”
姜补之只能安慰他:“没有的事,是你太紧张了,好好休息,会好起来的。”可他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胡秀才的气息一天比一天微弱,就像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就这样又熬了四十多天,胡秀才指尖的伤口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整个食指都肿得像根紫茄子,浓水不断地从布条里渗出来,带着股恶臭。他已经没了力气说话,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屋顶,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这日傍晚,姜补之端着药碗进来,想喂他喝几口,却见胡秀才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胸口也不再起伏。他伸手探了探鼻息,早已没了气息。
姜补之怔在原地,手里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斋舍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风声依旧,呜咽着,像是在为这个不信鬼神、最终却被怪症夺去性命的秀才哀悼。
后来,姜补之请人将胡秀才入殓。入殓前,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胡秀才的右手食指,那布条下的伤口已经平复,只是在干瘪的皮肤下,似乎还能隐约看到一张模糊的人脸,像是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留在了这具冰冷的躯体上。
汴京的秋意依旧浓重,太学的斋舍里换了新的住客,没人再提起那个胡秀才,只有偶尔刮过窗棂的风声,还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