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五年的春雨,把福州城浸得发潮。天庆观的银杏树下积着汪水,倒映着三清殿的飞檐,像幅晕开的水墨画。叶道士蹲在丹墀上补道袍,针脚歪歪扭扭——他刚从建州回来,袁通判的醮事办得急,道袍下摆被烛火燎了个洞,还没来得及补。
“叶师兄,歇着吧。”一个清瘦的身影站在廊下,青布道袍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是李明微,手里捧着个素面瓷碗,碗里飘着几片青菜叶。他是福州城里出了名的“孤高道”,寻常人家请他拜章伏词,得三请四邀,可真应了下来,求雨得雨,驱邪得邪退,灵验得让人不敢不信。
叶道士抬头抹了把脸,泥水混着汗珠子往下淌:“李法师,你是没瞧见袁通判那急样——他小儿子被‘东西’缠上了,整夜哭,说床底下有白胡子老头扯他脚。”
李明微在石阶上坐下,瓷碗往两人中间一放,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眼:“我瞧见了。拜章时过三天门,正撞见天师案前堆着摞青词,有份破得像揉过的废纸,封皮上写着‘建州叶宅’,天师皱眉扔边上了,说‘心不诚,神不纳’。”
叶道士手一顿,针差点扎进手指头:“建州叶宅?莫不是……张老道?”
这话像块石头扔进雨塘,溅得叶道士心里发慌。张老道是天庆观的“老人”,论资历比观主还深,可性子毛躁,做醮事总爱偷懒。叶道士越想越怕,连夜写了封信,托去建州的货郎捎给张老道,字里行间没敢明说,只含糊提了句“近日行事需慎”。
三日后晌午,张老道背着个破布包闯进观门,道帽歪在一边,袍角沾着泥。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扯着嗓子喊:“累死老道了!叶师兄,借点米,我在乡下做醮,那家村民穷得叮当响,连口热饭都没捞着。”
叶道士正给香客递符水,听见声音手一抖,符纸掉进了砚台。他支开香客,拉着张老道往偏殿走,压低声音问:“你前几日在叶家做醮,青词是怎么写的?”
张老道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来,黄纸边缘卷得像波浪,上面的字东倒西歪,还沾着块油星子:“别提了!那村民家连张像样的黄纸都没有,用的是包点心的废纸,我挥毫时桌子晃得厉害,写得潦草了点。”
“就这?”叶道士指着纸团上的破洞,“焚的时候是不是出岔子了?”
张老道脸一红,挠了挠头:“说来晦气,刚点火那架子就塌了,青词掉泥水里,我手忙脚乱用手板去接,虽没全湿,可袍子被火星烧了个大洞——你咋知道的?”
叶道士把李明微的话学了一遍,末了加了句:“李法师说,那天师扔青词时,嘴里还念叨‘心不诚,亵渎神明’,这话要是应验了……”
“应验个屁!”张老道猛地站起来,又突然蔫了,“可……可那叶家小子,昨夜又哭了,说老头拽得更凶了。”他声音发颤,“我、我是不是闯祸了?”
叶道士瞅着他那副模样,想起李明微的话。那法师拜章时总闭着眼,嘴唇动得飞快,旁人问他看见啥,他只说“三清殿前的玉阶有九百九十九级,每级都刻着星图”。上次城西王大户请他驱邪,他指着供桌下的阴影说“有只百年黄鼠狼”,果然一翻,真从梁上掉下个毛茸茸的东西。
“去请李法师吧。”叶道士叹口气,“他说的话,由不得不信。”
张老道连夜备了份厚礼——两斤新茶,半只腊鸭,都是他从乡下蹭来的。两人摸到李明微住的破道观时,门没锁,借着月光看见他正坐在蒲团上抄经,烛火在他侧脸投下淡淡的影子,像幅古画。
“李法师。”张老道扑通跪下,膝盖砸在青石板上,“老道知错了!”
李明微没抬头,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道细长的墨痕:“青词者,上达天听之语,需净手焚香,心无杂念。你用废纸写,潦草画,焚时又失仪,这不是对神明不敬,是对求告者不诚。”
“那、那咋办?”张老道急得直搓手,“叶家小子再这么哭下去,怕是要出事。”
李明微放下笔,从怀里摸出张黄纸,递过去:“今夜子时,备三牲,重新写青词。记住,用新磨的墨,净过的笔,心想着‘愿孩童安睡,邪祟退散’,别掺半分应付。”他顿了顿,“焚的时候若见火星成串往上飞,便是成了。”
张老道捏着那张黄纸,手心直冒汗。回观后连夜请了叶家家长,买了最好的黄纸、徽墨,洗手焚香时,手抖得像筛糠。叶道士在一旁看着,见他落笔时,烛火突然跳了跳,把“安”字的宝盖头烧了个小窟窿——跟上次一模一样。
“稳住!”叶道士低喝一声。张老道深吸口气,想起李明微的话,闭着眼默念“孩童安睡”,再睁眼时,笔尖竟稳了。焚青词时,他特意搭了新架子,火刚起,就见一串火星像萤火虫似的往上飘,直钻进云层里。
第二天一早,叶家就派人来谢:“小娃昨夜睡得沉,没再哭,床底下也没动静了!”张老道摸着烧破的袍角,后背全是冷汗——他突然想起李明微说的“三天门下”,那玉阶上的星图,会不会真映着人间的善恶?
这事很快传遍福州道观。有回叶道士撞见李明微在溪边洗衣,忍不住问:“法师真能看见三天门?”
李明微把道袍拧干,水珠顺着衣角滴进溪里:“心诚则见。就像你补袍子,针脚歪了,穿在身上也不舒服,神明看了青词,大抵也这般想。”
那年秋天,福州大旱,知府请了七位法师求雨,就李明微的坛场没摆香案,只在空地上画了道符,说“心到即可”。三天后大雨倾盆,有人看见雨里飘着张黄纸,上面的字工工整整,像刻在云上似的。
张老道后来总把李明微的话挂在嘴边,收徒弟时头条就讲“写青词要像给爹娘写信,字字真心”。他那件烧了洞的道袍没扔,补了朵墨色莲花,见人就指着说:“这是神明给我盖的戳,提醒我别偷懒。”
而李明微依旧住在破道观里,有人说他拜章时能踩着云上天,有人说他不过是个会说大话的老道。可每逢初一十五,总有村民捧着新磨的墨、裁好的黄纸来求他写青词,说“李法师的字,神明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