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年的秋老虎比盛夏还烈,萧山县城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踩上去像踩着烙铁。县衙后街的慈恩寺里,叶议把洗得发白的儒衫往竹榻上一扔,望着窗外的日头叹气——这已经是他借住的第三个月,全靠同窗潘绂和闾丘观两位县尉接济,才勉强能带着老母亲糊口。
“叶兄,今晚我俩值夜,带了坛好酒,过来喝几杯?”潘绂的声音从月亮门传来,他手里拎着个食盒,闾丘观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包酱牛肉。叶议赶紧迎出去,脸上堆着不好意思的笑:“又让二位破费……”
“少废话,”闾丘观拍他肩膀,力气大得让他踉跄了一下,“你帮我们抄了半个月公文,这点酒算谢礼。”
三人坐在寺里的银杏树下,石桌上摆着酱牛肉、卤豆干,还有潘绂从家里带来的腌黄瓜。叶议酒量浅,两杯黄酒下肚,脸颊就红透了,说起前日遇到的怪事:“前两天在市集,有个衢州来的柴先生,看了我手纹就说……说我三日内要么杀人,要么被杀,还让我别出门。”
“扯蛋!”闾丘观一口酒喷在地上,“就你这性子,踩死只蚂蚁都要念叨半天,还杀人?那江湖骗子的话也信!”
潘绂倒没笑,捏着酒杯沉吟:“那柴生我听说过,在三衢一带名气不小,看相极准。叶兄最近还是当心点,夜里别单独走夜路。”
叶议喏喏应着,心里却没当回事——他一个穷秀才,每天除了在寺里抄书,就是去市集给人写家书,谁会来杀他?总不能是笔墨纸砚成精了吧?
第三天傍晚,潘绂和闾丘观又拉着叶议喝酒,这次他喝得更凶,醉到趴在桌上哼哼,被两人架着送回僧房时,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同屋的慧能和尚早就睡下了,鼻息打得像打雷,叶议被扔在自己的铺位上,脑袋里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连鞋都没脱就栽倒睡着了。
三更刚过,慧能突然被一阵窸窣声弄醒。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个黑影正蹲在叶议的箱子前,手里的短刀反射着冷光——是偷东西的!慧能年轻时练过几年拳脚,悄没声地摸起门后的禅杖,刚要挥下去,那黑影猛地回头,刀光瞬间划破空气!
“啊——!”慧能捂着流血的胳膊滚到地上,惨叫声在寂静的寺院里炸开。叶议被这声喊惊得弹起来,酒意醒了大半,还没看清眼前是谁,就被一只手抓住了衣襟。
“放手!”黑影低吼着,刀尖抵在叶议胸口,正是那个贼。他本想偷点钱就走,被慧能撞见,情急之下动了刀,这会儿被叶议下意识地拽住衣袖,急得眼冒红光。
叶议脑子还懵着,只知道不能放这人走,死死攥着不放:“你……你是贼!”
“找死!”贼被他拽得脱不开身,又见外面已经有灯笼晃动(定是慧能的喊声惊动了巡夜的),狠劲一上来,短刀直接捅进了叶议的腹部。
叶议的手松开了,眼睛瞪得滚圆,仿佛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软软地倒了下去。那贼趁机翻窗而逃,消失在夜色里。
潘绂和闾丘观赶来时,只看见倒在血泊里的叶议和抱着胳膊发抖的慧能,两人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他们是县尉,辖地出了人命,还是自己带出来的朋友,这罪责怕是脱不掉了。
接下来的几天,县衙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捕快们分片搜捕,城门盘查得比铁桶还严,可那贼就像人间蒸发了。潘绂和闾丘观整日魂不守舍,对着叶议的空铺位发呆,突然有人说:“城里的陈女巫能通鬼神,要不要问问叶兄自己?”
两人像抓住救命稻草,备了厚礼去请陈女巫。刚踏进她家院门,就见女巫突然捂住胸口,跌坐在椅子上,声音变得跟叶议一模一样,带着哭腔:“潘兄,闾丘兄……”
潘绂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叶兄!是你吗?”
“是我,”女巫(或者说叶议的魂)抬手抹了把脸,动作和叶议生前一模一样,“我不是要怪你们,那天喝酒是我自己贪杯……那贼我已经看见了,他躲在城东破庙里,再过五天,你们准能抓到。”
“你的后事……”闾丘观哽咽着说不出话。
“我箱子底下有个布包,”女巫继续说,声音发颤,“里面有我攒的八十贯钱,麻烦你们烧成灰……不,把骨头收起来,连同钱一起送回青田,给我娘。跟她说……儿子不孝,不能养老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女巫突然浑身一哆嗦,瘫在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刚才……刚才是叶秀才附了身?他说得真真切切!”
潘绂和闾丘观不敢耽搁,立刻让人去城东破庙布控,又照着叶议说的,在他箱子底下找到了那个布包——果然是八十贯钱,用油纸包了三层。
第五天清晨,捕快们果然在破庙里抓到了那个贼。那贼被按在地上时,面如死灰:“我躲在哪他都知道……夜夜梦见他站在我床头……这是报应啊!”
叶议的尸骨被送回青田那天,潘绂和闾丘观亲自护送。叶母接过骨灰坛和钱袋时,没哭,只是摸了摸坛子:“我儿说过,等中了秀才就接我去县城住……”风吹过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应着:“娘,儿子不孝……”
很多年后,萧山的老捕快还会说起这案子:“那叶秀才,生前怯懦,死了倒成了最狠的‘追凶者’。可见这人啊,哪怕再平凡,心里都揣着股不肯认输的劲儿,连阎王爷都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