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二年的青城山,道会的鼓声从正月就开始在山谷里回荡。万余名道士、香客从川蜀各地涌来,青石板路上的草鞋印叠着布鞋印,连溪边的鹅卵石都被踩得发亮。山下的村民像嗅到蜜糖的蚂蚁,扛着木板、背着茅草往山脚跑,三两下搭起连片的棚屋,茶烟、油香混着松针的气息,把整座山都熏得热烘烘的。
王二饼师的铺子就挤在这片热闹里。他是从灌县赶来的,带着婆娘和两个儿子,挑着半扇铁锅和一麻袋面粉,占了块离山道不远的平地。棚屋刚搭好,茅草还在滴水,他就支起锅灶,揉面的力道震得木桌咯吱响——这可是道会的生意,耽误一天就得少赚半月的嚼用。
\"爹,面发好了!\"小儿子狗蛋举着个豁口的瓦盆跑进来,面团在盆里鼓出个圆滚滚的肚皮,酸香味混着烟火气往外冒。王二拍掉手上的面粉,往灶里塞了把松针,火苗\"轰\"地窜起来,舔着锅底发响。他要做的是\"转糖饼\",把面团擀成薄如纸的圆片,抹上红糖,卷成筒再压扁,烙得两面金黄,咬起来能拉出半尺长的糖丝。这手艺是他爹传的,在灌县集市上总能围满娃娃。
可开张第一天,王二的糖饼刚烙出三张,麻烦就找上门了。
那是个瘦得像根晾衣杆的道人,青布道袍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毛边,腰间系着根草绳,手里攥着个空酒葫芦。他晃悠悠地走到棚屋前,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哼着没人听懂的调子,一股浓烈的酒气裹着汗味扑过来,比王二灶里的烟还呛人。
\"让让...借个地儿...躺会儿...\"道人说着,不等王二开口,就往门左侧的长凳上倒。那长凳是王二特意找的好木料——前阵子狂风刮断了棵老黄桷树,村民们把树干锯成两段,刨光了摆在路边当歇脚凳,又粗又稳,刚够躺个成年人。
王二眉头拧成疙瘩。这道人醉醺醺的,躺在这里挡着门不说,那身酒气准得把客人熏跑。他赶紧递过去两个刚烙好的糖饼:\"道长,尝尝?刚出锅的,甜得很。\"
道人眼皮都没抬,手一挥,糖饼\"啪\"地掉在地上,滚了层泥。\"别...别烦...\"他含糊地嘟囔着,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凳面,呼噜声立刻响了起来,像头病驴在喘气。
王二的婆娘急得直跺脚:\"当家的,这可咋整?你看那边卖茶的李婶,都坐满三桌了!\"顺着她指的方向,隔壁棚屋的炊烟里果然飘着说笑声,几个戴方巾的道士正端着粗瓷碗喝茶。
王二捡起地上的糖饼扔进泔水桶,咬着牙去拽道人:\"道长,醒醒!要睡回观里睡去,俺这小本生意经不起耽误!\"可那道人看着瘦,身子却沉得像灌了铅,拽了半天纹丝不动,反倒打了个酒嗝,唾沫星子喷了王二一脸。
\"晦气!\"王二抹了把脸,气呼呼地蹲在灶前。太阳慢慢爬到头顶,山道上的人越来越多,可路过的人一看见门左侧躺着个醉道人,不是皱着眉绕开走,就是站在远处指指点点,压根没人肯进棚屋买饼。狗蛋蹲在路边数蚂蚁,数到一百只时,终于忍不住喊:\"爹,一张饼都没卖出去!\"
王二抄起面杖就想砸过去,又硬生生憋住——总不能跟个醉鬼置气。他让婆娘去溪边挑水,自己蹲在灶前抽烟,看着那道人露在道袍外的脚底板,磨得比锅底还黑,心里把这倒霉的开张日骂了千百遍。
婆娘挑水回来时,脸都白了,压低声音说:\"当家的,溪那边的人说,这道人早上在李屠户的肉摊前躺过,把人家刚挂的五花肉都蹭掉了,屠户举着刀要砍他,他才滚到咱这儿来的!\"
王二心里咯噔一下,刚升起的火气突然泄了——这哪是普通醉汉,分明是个碰瓷的!他偷偷摸出几个铜板,往道人怀里塞,嘴里陪着笑:\"道长,这点钱您拿着买酒喝,换个地儿歇,成不?\"
道人还是没睁眼,手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把铜板扒拉到地上,叮叮当当地滚进泥里。\"不...不稀罕...\"他含混地说,翻了个身,差点从长凳上掉下来,吓得王二赶紧伸手扶了一把。
就这么耗到日头偏西,棚屋里的糖饼堆成了小山,红糖味混着酒气,闻着竟有点发腻。王二的婆娘抹起了眼泪,狗蛋趴在桌上,肚子饿得咕咕叫。那道人却突然坐了起来,眼睛亮得吓人,一点醉意都没有。
\"对不住了...\"道人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低头看了看满桌的饼,又看了看王二通红的眼睛,突然捡起墙角的一把破茅扫帚,\"俺帮你...洗洗这凳子。\"
王二以为他又要耍酒疯,没好气地说:\"洗啥?反正今天也黄了!\"可道人已经拎起旁边两只没来得及用的水桶——那是王二婆娘早上挑来的,满满当当两桶水,够烙十锅饼了。
道人把茅扫帚伸进桶里,蘸了水就往长凳上招呼。\"唰唰唰\"的声音吓了王二一跳——他哪是在洗,分明是在使劲搓!扫帚毛都快蹭掉了,他还在搓,像是要把凳面的木纹都搓平。水顺着凳腿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映出他瘦得脱形的肩膀。
\"爹,他...他在干啥?\"狗蛋躲在王二身后,探出半个脑袋。
\"鬼知道!\"王二没好气地说,可眼睛却盯着道人看。太阳的金光照在湿透的凳面上,竟泛起层淡淡的白光,像是抹了层油。道人搓得满头大汗,道袍后背湿了一大片,可他像不知累似的,搓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日头掉进西边的山坳里,才停下手。
他把扫帚扔回墙角,又往长凳上一躺,这次却没打呼噜。过了半晌,他忽然坐起来,对王二拱了拱手:\"掌柜的,别生气。明天...明天俺来赔你,保准让你卖得比别家多一倍。\"说完,不等王二回话,就晃悠悠地往山道深处走,背影很快融进了暮色里。
王二对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转身就想把这晦气的长凳劈了当柴烧。可刚拿起斧头,就听见婆娘尖叫起来:\"当家的!你看!你快看凳子!\"
王二举着斧头凑过去,手里的斧头\"哐当\"掉在地上。只见那被搓了一下午的长凳上,不知何时多了四个大字,墨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夜,笔锋遒劲,带着股说不出的气势——\"吕先生来\"。
更怪的是,那字像是长在木头里的,王二伸手摸了摸,凳面光溜溜的,一点刻痕都没有。他赶紧找来菜刀,想把字刮掉——这醉道人准是搞了什么鬼把戏!可菜刀刮下去,木渣纷飞,字却越来越清楚,连笔画里的飞白都看得真真的,深深刻进木头里,从上到下穿透了整个凳面,反面竟也透着同样的字,像是天生就长在里面的。
\"这...这是神仙显灵了?\"婆娘的声音抖得像筛糠。
王二还没回过神,就听见山道上有人喊:\"快看!那凳子上有字!\"原来刚才道人搓凳子时,早有路过的人瞅见了动静,这会儿都围了过来。一个戴方巾的老道士凑上前,摸了摸凳面,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纯阳真人的笔迹!'吕先生'不就是吕洞宾仙师吗?\"
人群瞬间炸了锅。\"啥?吕洞宾来过这儿?\" \"难怪那道人那么横,原来是仙师化身!\" \"快摸摸!沾沾仙气!\" 人们涌着往长凳边挤,原本冷清的棚屋突然被围得水泄不通,踩翻了三个炭盆,撞歪了灶台,王二被挤得贴在墙上,嘴里不停喊:\"让让!让让!俺这还有糖饼卖!\"
\"给俺来十个!沾仙气的饼!\" \"俺要二十个!给家里娃娃带回去!\" 铜钱\"哗啦\"往王二手里掉,狗蛋忙着往纸包里装饼,婆娘的眼泪还没干,又笑出了褶子。
第二天一早,王二的棚屋前就排起了长队。有人是来买糖饼的,更多人是来看那长凳上的字。有不信邪的木匠拿来凿子,想把字凿掉,结果凿子崩了个豁口,字却越发鲜亮。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了整个道会,连青城山最老的道长都拄着拐杖来看,对着长凳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王二的糖饼从早卖到晚,铁锅烧得通红,面粉袋子空了十几个,狗蛋数钱数得手抽筋。傍晚时,那个瘦道人又出现了,站在人群外远远地看。王二赶紧抓起一大包糖饼跑过去,塞到他怀里:\"仙师!您可来了!这点饼您拿着...不,俺给您磕个头!\"
道人摆摆手,接过糖饼却没吃,只是笑了笑:\"说了...会赔你的。\"他指了指长凳,\"这字...留着吧,能保你生意红火。\"说完,转身走进夕阳里,这次没人再觉得他醉醺醺的,只觉得那背影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似的。
道会结束后,王二把那长凳当宝贝似的运回了灌县,专门盖了间小棚子供着。他的饼店成了当地的招牌,每天都有人冲着\"吕先生来\"四个字来买饼,就算是灾年,铺子前也总能排着长队。
后来王二老了,把铺子传给了狗蛋。狗蛋总爱跟客人讲那个醉道人的故事,说他搓凳子时,水洼里映出的影子根本不是道人自己,而是个穿着锦袍、背着长剑的仙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再后来,那长凳上的字越发光亮,有人说在夜里看见字上飘着白气,有人说听见字在说话。而王二的糖饼,一直卖到了民国,据说有回军阀混战,兵痞子想抢铺子,刚摸到门,就看见长凳上的字突然射出金光,吓得兵痞子屁滚尿流地跑了。
如今那间饼店早就不在了,可灌县的老人们还在讲:青城山下有个会做糖饼的王二,遇见过吕洞宾仙师,仙师没给他金元宝,只帮他洗了把凳子,却让他家的糖饼,甜了好几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