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州的江段像条被激怒的巨蟒,常年翻涌着黄浊的浪。住在岸边的人,夜里总被\"咚\"的巨响惊醒——那是老鼋用背撞堤岸的声音,轻则堤石松动,重则裂出半尺宽的缝。行船的更怕,竹篙刚探下水,就可能被鼋的巨爪拍断,去年城南张大户的货船,连人带船被掀翻在江心,打捞上来时,船板上的爪痕深得能塞进拳头。
\"谁能杀了那老鼋,赏钱百千!\"郡守在城门口贴告示那天,风卷着纸角哗哗响,围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却没人敢应声。有经验的渔夫都知道,那鼋少说活了百年,背甲比铁皮还硬,寻常鱼叉戳上去只留个白印,前些年试过用网捕,反被它挣破渔网,拖走了两个壮汉。
告示贴到第三日,一个穿粗麻短打的汉子拨开人群,扯下了告示。他叫陈六,是江上游的打渔人,左手缺了截小指——十年前被鼋尾扫过,侥幸捡回条命。
\"陈六,你不要命了?\"有人喊。
陈六没回头,只对着郡守的差役说:\"给我一条渡船,要最结实的那种;两人摇橹,得是力气能绷断麻绳的;一口大瓮,底要厚;十斤猪肝,得是刚杀的;再备副铁链铁钩,钩子要淬过火。\"
差役回去报信,郡守听了直犯嘀咕:\"不用刀枪?就这些?\"但眼下没人敢应募,只能依他。
出船那天,江岸上站满了人。陈六穿件旧蓑衣,手里拎着那口大瓮,瓮底被他凿了个碗大的洞,边缘磨得锋利。两个摇橹的壮汉,是他同村的兄弟,胳膊上的腱子肉鼓鼓的,握着橹把的手青筋暴起。
\"开船!\"陈六一声喊,渡船破开晨雾,往江心漂去。人群里有人烧香,有人攥着拳头,更有胆小的妇人捂住眼,怕看见血腥场面。
船行到江心漩涡处,陈六让停船。他把铁链一端牢牢系在船尾的铁柱上,另一端拴着铁钩,钩子尖闪着寒光。十斤猪肝剁成块,拌了些渔民秘调的香料——那是老鼋最爱闻的腥气。陈六将猪肝塞进瓮里,铁钩从瓮底的洞伸进去,刚好勾住最肥的那块,再把瓮口用麻绳扎紧,留道缝透气。
\"放!\"他朝摇橹的兄弟点头,两人合力将大瓮推下水。瓮顺着水流漂,铁链在船尾拖出长长的水痕,像条随时会绷紧的蛇。
岸上的人屏着气,江风里只有浪打船板的声响。约摸过了两炷香,铁链突然\"噌\"地绷紧,船身猛地一沉!
\"来了!\"陈六低喝一声,抄起船板边的硬木棰。
只见水面下翻起巨大的漩涡,黄浪里裹着青灰色的背甲,足有小船那么大。老鼋果然被猪肝的香味引来了,它大概以为是掉在水里的猎物,张开簸箕大的嘴,连瓮带肝一口吞了下去。
\"就是现在!\"陈六喊着,让兄弟把铁链往回收。那铁钩早勾住了猪肝,老鼋吞得急,钩子深深扎进了它的喉咙,瓮卡在它嘴里,进不得,退不出——它想把瓮吐出来,可瓮口的麻绳勒着它的上颚;想往下咽,瓮底的洞卡着铁钩,铁链又被船拽着,疼得它在水里疯狂翻滚。
\"咚!咚!\"老鼋用背撞船,船板晃得像筛糠,两个摇橹的兄弟死死扒着船帮,脸都白了。陈六却稳如泰山,瞅准老鼋挣扎时露出水面的脑袋,抡起木棰狠狠砸下去!
\"砰!\"闷响像敲在空木桶上,老鼋吃痛,猛地沉下水,拖着船往江底拽。铁链被拉得笔直,\"咯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绷断。
\"松点链!\"陈六喊。兄弟赶紧松了半尺铁链,船才没被拖翻。
就这样,老鼋沉下去,他们就松点链;浮上来换气,陈六就一棰砸下去。反复三四回,江水里浮起的血沫越来越多,老鼋的挣扎也越来越弱。最后一次浮出水面时,它的眼睛半睁着,没了力气,陈六又是一棰下去,它脑袋一歪,彻底不动了。
\"拖上岸!\"陈六抹了把脸上的水,不知是汗还是浪。两个兄弟拼尽全力摇橹,铁链拖着老鼋往岸边去。那庞大的身躯在水里漂着,像座移动的小丘。
岸上的人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船刚靠岸,郡守就带着差役迎上来,赏钱用木箱装着,沉甸甸的。陈六却没接,指着老鼋的尸体说:\"把这肉分给江两岸的人家吧,它害了这么多人,也算最后做点用场。\"
有人问他:\"你咋知道用瓮能困住它?\"
陈六摸了摸缺指的左手,眼里闪过些恍惚:\"十年前它扫断我手指时,我看见它吞鱼,总是急吼吼的,嚼都不嚼。它贪,就会栽在贪上。\"
那天的江岸上,家家户户都飘着肉香。孩子们捧着煮好的鼋肉,吃得满嘴流油,大人们却对着江面叹气——那老鼋是害物,可毕竟在这江里活了百年,如今没了它翻浪的声响,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陈六拿了赏钱,却没留在郢州。有人说看见他带着兄弟驾船往上流去了,船尾还挂着那口凿了洞的大瓮。或许对他来说,捕鼋不是为了赏钱,只是想了却十年前那截断指的债。
自那以后,郢州的江水平静了许多。堤岸再没被撞裂过,行船的人夜里也能睡个安稳觉。只是偶尔有老渔民撒网时,会望着江心喃喃:\"那老东西要是不那么贪,或许还能再活几十年呢......\"
江风掠过水面,带着水汽的凉,像在应和这话。